因岳(75)
莫文滨看起来是很好,比她想象得要好。就连脖子上的刀疤也被白净的毛衣领遮了去。
但莫文滨的眼睛,似乎太静了。那种静,不该属于而立之年的男人。
“文滨——”
“江倩,我的病症确实复发了,就在前段时间。”莫文滨打断她,没有掩饰而是实话实说,“现在已经好了。”
江倩没想到他如此坦白,但这不意味着她便信了他后面那句话。“真的?”
“真的。”莫文滨平静的答说,“看淡了。”
江倩深吸了口气,点点头,说:“那你答应我,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做傻事。”
“比如?”
“你说呢?”
莫问笑了,说:“好。”
江倩似乎还欲言又止,莫文滨忽然笑问:“孩子的名字想好了吗?”
江倩愣了愣,摇头。
莫文滨说:“你这妈当得不称职啊。”
江倩笑道:“是啊,第一次。”
“谁不是呢?”莫文滨说,“谁来到这世上,都是第一次为人。要是我也有个孩子多好。”
江倩说:“生一个啊,你也不小了。”
莫文滨摇头笑说:“不是指未来,是指现在……”
还没等江倩消化这句话的意味,莫文滨问:“孩子应该随你姓吧?”
“对,随我姓。”
“江宇好听吗?”
“哪个yu?”
“宇宙的宇,羽毛的羽……”莫文滨说着看向她,“随便啦,随口说的,觉得挺好听。”
江倩嗯了一声,“是挺好听。”
江倩问他:“和你爸妈联系过没?”
“联系过了。”沉默少刻,莫文滨说:“他们说,东哥不会有大事,顶多两三年不到,应该就出来了。”
江倩垂眸,抿抿唇,低低的应了一声。
她说:“我不会等他的。”
“嗯。”莫问说,“我猜你也不会。”
“倩倩。”莫文滨突然唤她乳名。
江倩心一颤,抬头看去时,他脸上的笑容已敛去了。
莫文滨说:“也不要等我。”
*
莫文滨回到休息区的时候,手上多了一件黑色冲锋衣。
冷因坐在沙发上,腿上搁着一本厚厚的旧杂志。
她轻轻的、一页页的翻着,但莫文滨觉得,她并没有在看,因为从他走进休息厅到她身边这短短十几步,她已经望向对面两次了。对面墙上,有一幅藏式花纹的暗红色挂画,挂画前的陶瓮里插了几枝干花,挂画的旁边,是一张珠穆朗玛峰的登顶证明。
冷因听见脚步声,抬起头。
莫文滨看见她左边长发用一枚小花卡起,露出左耳上的黑叶文身,身上散着一股湿漉漉的花香。
冷因站起来,将杂志放回到桌上,目光落在了莫文滨的手上。宋岳的黑色冲锋衣?
“衣服……”
“挂在你房门上。”莫文滨递给她,“穿上吧,外面冷。”
冷因接过冲锋衣。冲锋衣很大,套毛衣上刚好,材质轻盈却很暖,带着熟悉的味道。
“走吧。”拉上拉链,她说。
经过大堂的时候,冷因走到前台,将塑料袋又递回给前台小妹。“我出去一下,回来再跟你拿行吗?”
前台小妹看了眼时间,说:“马上换班了。这样,我放在左手第一个抽屉里,你回来的时候自己拿就好。”
转头,莫文滨已经走出大堂门口,身上套了一件深灰色的呢大衣,插着大衣口袋,抬头看天。
冷因出来时也看了看天——灰蒙蒙的,看不见星星,也没有月亮。
“我有事问你。”走了片刻,冷因先开口。
莫文滨无奈的笑道:“你啊,接我电话,第一句永远是问‘什么事’。出来散步,也得用‘有事问你’开头。”
“是真有事,你那——”
“明朝的杜鹃金饰和白玉驹?”
“嗯。”冷因说,“存银行了,回去之后转回给你。”
“不了,放你那吧。”
“不行,太贵重了。”
莫文滨叹了口气,“就是因为太贵重了,才不可以放我这儿。”
冷因忽然想起莫文滨因为孟旭东被抓的事情,于是说:“那等可以了,一定记得要回去。听到没?”
“好吧。”莫文滨答应着,过了会儿又说:“假如我忘了,记得好好对它们。这些古物,也是有生命的。”
这话听着不舒服。但确实又像是莫文滨会说的话。
冷因总不住的想起江倩说的,莫文滨在美国时曾因病休学住院的事情。但又觉得,眼前的莫文滨还是莫文滨,或许莫文滨生生就是这么样一个人。
算了,暂且忘了吧。
今晚,已经很沉重了。
冷因问:“你想去哪走?”
莫文滨说:“古城里转转就挺好。”
“去过龟山公园吗?”
“没有。”冷因问,“去吗?”
莫文滨想了想,说:“算了。”
“远吗?”
莫文滨摇头,看了看天,云层发胀、厚得像是要掉下来。“不去了,雪一下赶不回来了。”
“这儿就挺美。”莫文滨微微侧头,看着她说。
古城古道,雕花木墙,青石板路。无月的夜,四方宫灯的黄光更加幽美。
转进一条小巷。小巷晦暗无灯。
冷因在巷口踌躇片刻,还是跟在莫文滨身后走了进去。
小巷越来越窄,中间那段,窄到伸手可以触到两边的木墙。
冷因蓦地想起城中村那条脏兮兮旧巴巴的、头顶飞燕的巷子,还有曾在那里救过她的那个人。突然一股热乎乎的情愫涌上咽口,哽住她的喉咙。
冷因抬头,却是另一人的背影。莫文滨一言不发的在前面走着。
两人便这样,一前一后默默走完了百米窄巷。
外边风大了些,街边经幡扑扑直响。
忽然不知从哪猛地窜出一道黑影,两人同时一吓,莫文滨下意识伸手将她护在身后。
原来是只黑黄相间的野狗。
野狗身上的毛又长又乱,却遮不住鼓鼓的腹部。
原来,是只冻得发抖的、怀了孕的母狗,正眼巴巴的望着他俩。
莫文滨觉得这眼神熟悉。他想起了深圳街头的流浪汉。
他不忍直视,太痛苦了。别过头,问道:“有吃的吗?”
冷因摇头。
母狗还站在距离两人几米远的地方。
这时,巷口又走出一人——大肚子,肿眼泡,一身黑袍——冷因一凛,不正是先前莫名其妙追着自己的老婆婆吗?
老婆婆从黑咕隆咚的布兜里掏出一块面饼类的东西,施舍给母狗。母狗似乎对老婆婆有些忌惮,一叼起面饼就仓皇溜没了影。
老婆婆对着母狗消失的地方低吟了几句,不明其意,却听得一身颤栗。
老婆婆掉过头,显然认出了冷因,径直走了过来。
有莫文滨在身边,冷因没那么怕了。
莫文滨见老婆婆一直盯着冷因,便问她:“认识?”
冷因还是摇头。
转眼间人已走到跟前。老婆婆指了指冷因左耳,冷因以为她是说自己耳朵上的文身,捏了捏耳朵,一脸疑惑。老婆婆哼了一声,指指她耳朵上边,原来是在说江倩给她的发卡。
冷因十分诧异,老婆婆要她发卡做什么?旁边莫文滨也是一脸茫然。
老婆婆仍指着发卡,冷因于是取了下来。刚取下一半,手腕在半空中被老婆婆抓住。冷因吓了一跳。
莫文滨欲上前,冷因看了他一眼,意思他没事。
老婆婆的手很粗糙,甚至扎人。但温柔,灼热。
老婆婆双掌合起,竟将冷因的手和手心的发卡一同严严实实的捂住了——要知道她的手,即使是在弹琴人的手中,也算是非常大的。
老婆婆念了几句像是咒语的东西,抬起头深深的、深深的凝视了冷因数秒。忽然松了手,走了。
黑色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了街口。
留下茫茫然的两人站在街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