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降维(396)
谢琢眨了眨眼睛,略微一想,猛然意识到,这里或许就是赵无缺跟他提及过的“寡妇村”,六年战役期间,边境定州告急,所有成丁都被拉上了战场,到后来,因为兵员折损严重,征兵的标准不断放宽,竟然到了“凡能举握剑斧者,皆入兵书”的地步,上到八十老翁,下到八岁孩童,全都被囊括在内。
有许多村落,一夕之间男丁尽无,一部分是为了逃避征兵躲入山林了,另一部分则是被强行征走了。
这些村落里只剩下了年迈的老妇和实在无法可用的婴孩幼童——就连妇人都被征入行伍,“行浆洗缝补炊火事”。
有些村一整个村子都被征空了,留下孤儿寡母苦苦守候,这样的村子就被称作“寡妇村”,赵无缺带着谢琢在外行走时,给他指过一处村落,说那里就是距离定州城最近的寡妇村,满村男丁都留在了“填尸线”里头,定州军每年会给她们发饷,这本是不符合大夏抚遗烈属规则的,给定州的饷银里也没有这部分,所以这些饷银就都是他偷摸学着私造的军钱。
“真真假假,混在一起,不是积年库吏,谁也分不清。”赵无缺提起这件事情时还挺骄傲。
将赵无缺的脸从脑海里挥去,谢琢意识到,他和阿钩可能的确是来到了一个“寡妇村”。
老妇看了他们一会儿,往后退了两步,将篱笆扎的门打开,转身慢吞吞地向着屋里走去,抬手将遮住门框的破布撩起,大大地显露出其中的景象。
谢琢会意,扶着阿钩深一脚浅一脚地进屋,很识相地坐在了门槛上,没有贸然踏入房间。
老妇对他的识相大概也很满意,出来的时候手里还端着一碗清水,一言不发地递给了阿钩。
阿钩喝水的时候,她就呆呆地盯着阿钩瞧,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
谢琢试探性地开口索要了一些干净衣物,老妇瞧了他一下,竟然转回屋里去拿了,但等她出来时,谢琢颇有点哭笑不得——
他原本的意思是借两件农家衣物,拆散头发,打扮成寻常百姓的样子,但是老妇手里居然只有一件衣服,而且她伸手递出的方向,明显是对着阿钩的。
被刻意无视了的谢琢:……
阿钩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他也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越过主家被偏爱的场面,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地将求救的视线转向了三郎君。
谢琢示意他收下,从容地代他向老妇道了谢,老妇却不再理会他,自顾自回屋去了,似乎一点也不在乎这两个不知来历的陌生人在这里做什么。
一直站在原地静悄悄地看着这边的其他老人们不知何时无声地退回了自己的屋子,重新关上柴门放下布帘,青天白日的,硬是营造出了一种死寂的氛围,只有单薄的炊烟在寥寥几座房顶上飘起,证明这里并非一座死村。
老妇对三郎君和自己的待遇差别之大,令阿钩前所未有地忐忑起来,他像是屁股底下长了刺儿一般,浑身上下都不舒服起来,那条伤腿又因为失血过多而渐渐失去了颜色,像是青白的死人腿一样,让阿钩忍不住想要去碰又不敢碰。
谢琢看了看四周,将阿钩半拖半抱到屋后的茅草堆旁,把他安顿在上面,拍了拍他的肩膀:“安心休息一下,我去问问如何出山。”
阿钩不知道三郎君和那位老妇说了什么,等过了一刻钟再回来时,那位老妇对他俨然已经是有求必应的状态了。
谢琢将自己的头发用青布条扎起,沾了点煤灰把肤色抹得暗沉,手上端着一大碗糙米粥和杂粮面窝窝,和阿钩分吃了,然后倒头便在稻草堆上沉沉睡去,似乎一点也不担心那些追在他们后面的追兵。
见他坦然如此,阿钩焦灼的心情也慢慢平静下来,不由自主地跟着睡去。
等他再醒过来时,已经是黄昏时分,谢琢将他推醒后,转头轻声说:“大概要多久?”
“不是到迫不得已的时候,没人会摸黑走山路,山里头可是有人见过熊瞎子的,这时候出山那是在找死——”阿钩这才注意到老妇竟然就站在谢琢身后。
迷迷糊糊间,他看见三郎君微微偏过了头,像是看了那个老妇一眼,苍老的女音于是停了片刻,而后生硬地转折:“……就是要多费点功夫,不停歇地走上一夜肯定能出去了。”
三郎君微笑起来:“多谢老夫人,还请劳累些,前方带路,我这仆人的伤势等不了许久,我想明日午前到镇上,寻个良医替他诊治。”
老妇人欲言又止了一会儿,也没有介意他命令式的语气,默认般地到屋后提出了一个筐子,拿出镰刀,摸出一根粗长的火把重新缠裹了一下木棍上的布头,走到了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