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降维(378)
写字他们不管,后来谢琢与路上遇到的农人、借住的贫民搭话,他们就更不会管了,只是聊聊天而已,又能怎么样呢?
竹片被磨去了一层又一层,薄到没办法刻字的时候就会扔掉换新的,阿钩打磨竹片的技艺已经越来越成熟,磨好的竹片平滑无比,一点倒刺竹茬都没有,但谢琢手上还是多了许多伤口,这些大部分都是被那一杆刀笔割出来的。
不过他后来也不必再吃这杆刀笔的苦了,某天在路上,阿钩眼尖,在草丛里发现了一支破旧的竹笔,说是破旧,其实也还能用,看质地纹路,大概是某位世家公子乘车随意扔在此地的,谢琢得了这支笔却如获至宝。
“啊呀,竟然还是余大家徒弟制的宛笔,看来去漠北的路上遍地是宝俯拾皆是啊。”谢琢用衣袖爱惜地蹭掉竹笔上的污迹,笑眯眯地感叹。
一旁的阿钩却听呆了。
余大家,这个名字他知道的,这是一位制笔的名家,世家公子们大多以能用上他的笔为傲,谢家地位非凡,余大家每年都会亲自上门送笔,谢三郎君以前在谢家的时候,余大家还会定期来为他定做不同样式的竹笔,余大家的竹笔对他而言,不过是再常见不过的东西。
阿钩看着谢琢捏着这支旧笔笑吟吟洒脱调侃的样子,不知为何,忽然就心头一阵酸楚,他侧过脸,吸了吸鼻子,面色没有异常地转过来:“郎君午间想吃什么?我看边上有青蒿,做一点青蒿卷怎么样?”
流放的路上大多只能以干粮糙饼裹腹,佐以冷水下肚,剌嗓子不说,还伤脾胃,阿钩厨艺平平,但也绞尽脑汁在琢磨怎么给自家郎君改善伙食,差役们自然也是能凑一碗的,于是也乐得行个方便。
谢琢得了新笔,兀自兴高彩烈着,闻言笑起来:“有青蒿卷吃?今日可称得上是如意佳节啦。”
阿钩跟着笑起来,温柔地附和自家郎君:“是啊,是个好日子。”
第143章 为君丹青台上死(八)
谢琢一行人从三月出发, 走到九月底才到达漠北,漠北本就冬长夏短,九月已经是初冬天气, 他们到达的前两天刚下过一场霜,衰折的黄草蔫嗒嗒地贴着地面,有气无力地苟延残喘着。
越往北走越是寒冷, 几名官差都套上了准备好的冬衣, 阿钩有样学样,也想方设法给自己和三郎君弄来了御寒的衣物,当然不可能是什么狐裘紫貂的大氅, 不过是过路借居时向农人买来的破旧冬衣, 请擅织补的农妇密密添了针脚罢了。
依照律令,他们赶路的时间紧凑,根本找不到空闲请人做新衣,便是差役愿意宽容,也没有这样恰好的新棉新布容留给他们,于是阿钩只能抱着这件东拼西凑出来的冬衣洗了两次,生怕里头有虱子虫卵——他是底层摸爬滚打上来的, 自然知道这些翻来覆去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冬衣里头是个什么情况。
谢三郎君当然是不会知道这些事情的,越往北走, 他的神情九越严肃, 独自一人沉默思索的时间也越长,逐渐到了一天里和阿钩也说不上一句话的地步,但却将大量时间花在与农人交谈上。
阿钩旁听过两次,与其说是“对话”, 更像是三郎君单方面的倾听。
农人睁着浑浊的眼睛, 一点一点回忆六年战役里发生的事情, 告诉他们自己是如何从死人堆里爬出,将亲人零碎的骸骨从北蛮人遗留下的火堆里捡拾出来,埋在树下的;又是如何睁着眼睛看他们将邻家年幼的孩童拖拽出来,倒挂在木架上割喉放血,如同宰羊一样将之屠戮。
“……北蛮管那些不到车轮高的小孩叫‘骨肉酥’,因为他们只需要极少的柴火就能烤制得骨肉酥脆,他们不喜欢吃男人,烹制起来太过麻烦,不过他们会割掉胸腹处最柔软的肉带走,肉质老柴酸涩的老人则统统杀掉……”
“有时候他们还会选择畜养人畜,一时掳获颇多又吃不净的时候,就选些孩童、女性随军带走,路上叫他们自己觅食养活自己,军粮不够了便拖来杀掉,正如畜养牛羊一般……”
农人低沉沙哑的咳嗽声在破旧茅屋里吭吭回响,阿钩听了一半就听不下去了,他感觉浑身的毛孔都在颤栗,这种极致的、超脱了想象的恐惧让他下意识地想要远离这个面无表情的老人,手里捏着草把子打草篮的老人不知道有没有意识到阿钩的畏惧,他依旧在平淡地讲着这些事情。
“第一回 来的时候,他们只是要钱,搜刮尽了就走了,可以后头还有第二批、第三批……北蛮的人马来个不停,家里头啥东西都没了,后来连棚顶子都教他们掀了,三妞也是这样从上头摔下来摔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