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降维(19)
这张脸文森特再熟悉不过,他曾与这张脸朝夕相对数十年。
从雕刻着金玫瑰、冬青和白鹰家徽的落地镜里的年幼稚童,到大学里肃穆简朴的穿衣镜里的青年,再到污水与血泊里映照出的青白脸孔……
文森特的嘴唇倏然绷直了,冷沉沉的怒火从他身上泛出来。
“我好像……看见了我自己?”他的声音里带着笑,脸上却漠然冷酷,“卑劣的小人,我允许你滚出来,向我乞求一个快速的死亡。”
乔昼压根不在乎他的威吓,他正张开四肢抵在墙角天花板,垂着眼睛看正下方的人,将呼吸频率压低到了极致,宛如一尊石膏像,除了偶尔还会眨眨眼,几乎要失去一切作为活人的特质。
在这样千钧一发的时机,乔昼的袖口忽然动了动。
他的容貌拓印了文森特,身上的衣服自然也变成了颇具十九世纪末期风情的衬衫长裤,层层叠叠的荷叶边袖在手腕处紧紧收束,褶皱间有蕾丝点缀,领口系着长领巾,妥帖平整地收入衣服内,和一位矜贵的小少爷没有什么区别。
而现在,收束整齐的袖口动了动,被撑开,一截圆润的木头从里面探出来,然后是两段手臂——身体——
这是一个做工极其粗糙简陋的木偶,随手做来哄小孩子的拙劣玩具,没有任何设计感可言,一截圆长的木头是头,两截细长木头是手,勉强能组合出人偶的模样,表面因为摩挲多次而有了一层暗沉的包浆。
这个活了的玩意转动身体,露出应当是正脸的那一面,那上面被画出了一道鲜红的弧度,做出笑脸模样,配着这个拙劣粗糙的身体,没有任何美感,反而有点阴森诡异的恐怖。
乔昼瞥了它一眼,活偶乖巧地坐在他的手腕上,对他露出脸上那个可怕的笑脸,双手安分地压在木腿上,一动不动地陪他一起盯下方的文森特。
与此同时,一个细细的声音钻入乔昼的耳朵。
“……文森特年少时出身贵族家庭,是家中备受宠爱的幼子,少年时期跟随家庭教师学习,青年时期进入大学学习哲学和医学,后来专心从医,被家中一致反对,于是离开家族……两年后,欧洲战争爆发,他前往三棵树村行医,最终死亡……”
活偶的语速很快,音节字词压的又低又细,语句快要练成一线,而随着它说的东西越来越多,乔昼身上的细节越来越完善,白色的衬衫上出现了华贵低调的刺绣,银灰色长发泛着浅浅的光,他像是一个大型人偶,被无形的力量慢慢完善。
————十分钟前————
哒、哒、哒……
文森特的脚步转向了这边,生死一线之间,艾伦与乔昼仍旧在对视,目光中刀光剑影,谁也不肯后退。
是一起死,还是联手?
乔昼将这个致命的问题抛给了艾伦。
艾伦飞快地思索起来,视线不自觉地移开了一瞬间,就在这一瞬,一直离它不远不近显得无害的乔昼猛地暴起,在艾伦以为他要偷袭因而下意识避开身体要害时,乔昼出其不意地抬手,稳准狠地从艾伦手里——
抢走了它一直握在手里的丑陋木偶。
艾伦的眼睛倏地瞪大了,它的脸变得可怕起来,那张甜蜜的小天使似的脸蛋像熔化的蜡一样扭曲,森森白牙从血红的牙床里钻出来,柔软的金发连着头皮被顶开,触手般的东西迫不及待地翻卷出来,如蛇曲首试探气温,旋即朝乔昼破空袭来。
撕裂了小男孩皮囊的怪物恶心可怖,触手獠牙上还沾着不可名状的黏腻透明液体,随着触手弹向乔昼的动作一道甩向乔昼的脸,还刮出了腐蚀气体特有的气泡声。
刺啦——
一滴液体甩上了乔昼的袖口,将脏兮兮的白大褂腐蚀出了一个深绿的小洞,乌黑触手停在乔昼眼球前两寸的距离,饥渴隐忍地蜷曲又伸展了一下。
异物或近地靠近眼球,让乔昼生理性地眯起了眼睛,眼底蓄起了一层薄薄的水花,像是在哭泣。
然而他脸上却是微笑着的,唇角翘起,一个再标准不过的笑容。
挟裹杀意而来的触手停下了。
怪物没有什么同情和犹豫的情绪,能迫使它手下留情的唯有自身的利害。
——一个粗制滥造的木偶被乔昼举在胸口,他的双手各握住木偶的一边手臂,这是个标准的胁迫人质要撕票的姿态,熟练的简直能让人怀疑起乔昼的职业。
这个举动看上去十分可笑,一个无用的、莫名其妙的木偶,用来抵挡坚不可摧的怪物?
倒不如说是乔昼被吓傻了,本能抓着手里的东西去挡。
触手人性化地犹豫了片刻,试图再往前移动,乔昼轻而快速地说:“别再试探我的耐心。一个困在生死境地的小孩,竟然还记得寸步不离地带着自己的玩具?我看起来很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