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屋里,陈兰正在擀面皮,打算包饺子。她今天还真是有闲情。
桌子上摆了几排整整齐齐的饺子,横着数有五排,竖着数有六排。擀好了面皮,陈兰抓起一把面粉,往饺子边上一洒,再用手铺匀。陈兰看起来很忙,只是很不麻溜,动作有些生疏,一看就知道不是北方人。
她的忙碌,使屋里增加了生气。属于人的生气。当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坐一个下午,坐上一天,屋子里等于没有人。只有Lulu可以适应这种如死一般的寂静。
昨天,韩依回来的时候,陈兰半死不活地躺在她的躺椅上。
昨天,每一个已逝的昨天,都比今天快乐。原来才只过去了一天,离昨天的这个时候。可是想起来,却是那么久远的事了。今天所遭遇的痛苦,太刻苦铭心。她还来不及想清楚,今后该怎么办。
是啊,今后该怎么办呢!一刹那,她觉得毫无方向,无路可走。步子沉重到迈不开来。
“你的脸色真难看!你自己去镜子里看看,都不像个活人的样子。”陈兰的手上沾满了面皮和面粉,加之骨瘦如柴,真像是一双僵尸的手。她的手停在空中,怔怔地望着韩依,眼睛都不眨。她一定是惊呆了。
还是头一次见到韩依这么失丧,这么落魄。
韩依受不了那样的眼神。她一句话也不说,匆匆转身,走到了院子里。院子里的黑暗让她觉得很安全。她现在虽然控制住了情绪,不会再哭了。脸上哭泣的痕迹是消不掉的。哭过之后,短时间内,再怎么掩饰,都会被人给看出来。
Lulu也在外面。Lulu见她走出来,就又走过来同她搭话。
Lulu说:“今天晚上的风很凉,穿两件衣裳都还觉得冷。Madam,中国的晚上也会这么冷吗?”
Lulu在他的灶台边已经生了一堆火。火焰的亮光很不稳定,随风吹散。火苗一会儿往这边倾,一会儿往那边倒。
韩依不想说话,一句话都不想说。她朝火堆走去,坐在了旁边的小板凳上。Lulu也跟了过来,又添了一点柴火。火苗越来越旺。
“Madam,你今天很奇怪。你心情不好,对不对?”Lulu还是没话找话说。
韩依对他说的话题全部都不感兴趣。她说:“我只想在这儿静静地坐一会儿。什么也不想说。我不想说话,我现在只想做一个哑巴。”
Lulu也就不说什么了,静静地坐着。那火苗,印在两个人的脸上,很温暖,很迷离。万籁俱寂,连晚风都唱起了一首凄美的歌。
这样的夜晚,适合和相爱的恋人一起度过。韩依弯着腰,环抱着膝盖,极力把心中所念的一切放空。把梁文思从心里连根拔起,把他的绝情记住。
哎,想不到,他真是这样绝情的人。
默默无闻地付出,快一年了,难道他会看不出,她做这一切,全部是为了他?如果他懂得,又怎会如此绝情判她出局?
她鼻子一酸,险些又哭出来。
陈兰走出来了,手里端了一碗饺子。她这个样子,态度很反常。
以前韩依一直瞧不起她。现在她比她更落魄。
“我好不容易下一次厨,包了这么些饺子,你好歹吃一点。”陈兰端着碗,走到韩依的身边。
韩依面无生气,有些厌烦:“我吃不下。你自己吃吧!”
陈兰微怒。
她一再追问:“你不肯吃,是嫌弃我弄的不干净了?”
本来只是无心一说,没料到韩依会无端发脾气:“对,我就是嫌你不干净!你包的饺子不干净,连同你这个人也不干净。你没有一个朋友,你不敢回中国,你躲在这里苟且偷生,你不知藏了多少的秘密,你是一个带着晦气的女人。为什么你要把你的晦气传给我呢!”
陈兰手里的碗“咣当”的一声落了地,落在水泥地上。不锈钢碗落在地上,滚了几圈,饺子四零八落。
谁又没有秘密呢?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块阴暗处。之所以阴暗,并不是本身的原因,而是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光明。
“我是迫于无奈,而你因此来拿我出气!”陈兰一片好心,却被韩依几句话伤得体无完肤。同为女人,她很了解她,知道哪里是她的痛处所在。
可是陈兰并不知道,韩依今天经历的一切。她还以为,韩依是存心要羞辱她。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把别人对她的一片好心当成了驴肝肺。她说得对,她没有一个朋友。不宜对一个人太好,谁都不值!
碰了一鼻子的灰,悻悻然回到了房间。陈兰领悟出了一个道理,拒人于千里之外,是一种自我防卫。她几乎慢慢地,就要把韩依当成她的朋友了。结果呢,还是徒劳一场。原来和人相处是这样的难。还是一个人过,比较简单。她真后悔留下韩依。
她开始思考和比较,自从韩依住下了以后,她的生活和以前发生了什么不同。毫无疑问,她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主要在于心境上。一个死去了很久的人,也慢慢活过来了。
她有时候会问自己,还待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不回国呢!
想起中国,就想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还没有死。
前几天她打电话给监狱长,询问了他的情况。监狱长说,他精神矍铄,在监狱里吃得好睡得好,大概可以活很久,叫她不要担心。电话里,监狱长喊她陈太太。
喊她陈太太,不是因为她姓陈,而是因为陈生。监狱长以为她是陈生的太太。监狱长是一个年轻而热情的女人,声音很甜,大概年龄不是很大。这一声“陈太太”从她嘴里喊出来,别有一番韵味。陈兰听了,也不生气。
如果人生的轨迹不是那样凌乱而潦草,说不定,她现在真的是陈太太,陈生的太太。
每一年,她会打两次电话过去。那个座机号码她现在不用看,都能背出来了。这么多年,号码从未变过,接电话的人却变了五个人。这个声音甜美的女人是第五个人了。
前面的四个人,要么高升,要么离职,要么被派到别处去了。总之,他们都离开了那个座机。原来人是可移动的,座机是固定的。这也是手机号码和座机号码的区别。一个跟着人走,一个固定在一个地方,被远远地抛弃了。
这五个人都以为她是陈生的家属,所以他们只挑好的说。
他们不太会说,陈生晚上睡不好,常常独自坐在角落里,用脑袋敲撞着墙壁。他们也不太会说,陈生这个人很不合群,与监狱里其他的人常常闹矛盾。他们更不会说,陈生有时候低着头在那儿流眼泪,偷偷地。这些事情他们从来不会主动告诉陈兰,尽管是事实。
他们唯一能说的,就是陈生的精神很好。睡眠时间很少,但是精神还是很好。
年纪太大了的缘故。
挂了电话,她很忧虑。为什么他还不死呢!如果他死了,她就可以回国了。
陈生的命真长,长到足以让她诅咒他。
她做好了打算,哪天他去世了,她就回国替他去收尸。如果来不及替他收尸,就在他的坟上上几炷香。他若活着,她就永不见他。
有一些怨恨,只有走过了死亡,才能被原谅。她在等待。可她不得不去担忧,还没有等到那一天,她就撑不住了。她的身体状况很差,可是他精神矍铄。
原来都换了五个人了!这么一想,才觉得时间过得好快。时间本身没有长度,需要用一个具体的事件来衡量。仔细一算,竟然有四十多年了。
四十多年,可以是一个人的一辈子,也可以是半辈子。
都躲了他四十多年了!还有多少年可以活?
躲着不见他,难道就可以安然度过余生?
陈兰回到了房间后,脑子里全是类似这样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她绞尽脑汁,还是给不出合理的答案。
这么多年都是怎么过来的?从来没有这样逼迫自己过。为什么现在要去逼着自己面对不敢面对的人和事?
生活上,今年的起伏波动最大。有一些根深蒂固的想法,都在今年发生了变化。究其根源,是因为生活里多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是韩依。
从她来的第一天,就把这些烦恼带进来了。住下来以后,陈兰和韩依的关系也是时好时坏,时时斗嘴,时时争执。
各不相上下,各不肯相让。
每一次争执,双方都会用最恶毒的语言,去刺痛对方最软弱的地方,去揭开藏得最深的伤口。每一次争执,抽丝剥茧,渐渐看到了丰盈的心灵,被禁锢在岁月深处。沉睡着的枯竭的情感被唤醒,如遇一场春雨,滋润着枯竭的心灵。麻木的情感渐渐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