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陆江辞在酒店十五楼门前站了近一个小时才等到摇摇晃晃的姜沾云。
她穿了一件深灰色的派克大衣,领口一圈毛茸茸的白色围脖。左手拿着半罐啤酒,右手勾着个大号透明塑料袋。
她前一阵子剪了刘海儿来挡住额头上的那个小伤口,这会儿刘海儿长长了,有一缕落在睫毛上,露出一对水润的眼瞳,看上去像个高中生。
她一眼看见陆江辞,立马站住了。“你怎么到这来了?”
陆江辞两只手指并起来指指她的红彤彤的眼眶,“你怎么了?”
她皱眉,不耐烦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她不能理解在她说了那样的重话以后,他怎么还可能主动出现在她的面前。
“谢锦告诉我的。”
“她不可能……”
“明天你生日,她没忘,我也没忘。”
陆江辞背对着头顶的光源,面色如玉。他穿着一件黑色的衬衣,羊绒大衣搭在臂弯里,看样子等了很久。
她记得两人在一起的那些年,因为她的生日在寒假里,他为了能陪她过生日,特意把回国机票订到元旦之后。两人在一起之后的第一个生日,他从圣诞节之前就开始偷偷筹备,酒店,厨师,菜色,礼物,邀请名单里他的朋友和她的朋友,陆江辞拿这当一项难度系数巨大的工程,瞒着她做了很多功课。她还记得自己从他的电脑里看过他写的生日party策划案,文件夹里足足有七个不同的文档。
可是朝夕相处的两个人,哪儿能瞒得过。有天晚上姜沾云在他俩那栋小楼里隔着饭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瞅着他问“江辞,你知道我要过生日了吗?”
其实她自己并不看重这个,只是那时候疑惑,这世界上竟然还能有一个人因为她生命的存在而觉得诚惶诚恐般的快乐和庆幸,因为这个人,她麻木的心开始有一些期待。
“恩?”他显而易见地慌乱了一下,“是吗,不还早着呢?”
姜沾云咬住筷子尖,含笑瞅他“嗯,还有几天……江辞,今年能和你一起过生日,我特别开心。”
她是跟他在一起以后才渐渐尝试袒露自己的内心,她那些喜欢的,讨厌的,渴求的,终于不再是毫无意义也毫无回应的空气,她总算找到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够以他同样的爱意来回应她。
被她说穿了,他索性问问她的看法“宝贝儿,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哥哥送给你。要不咱们把朋友都请来,办个party好不好?”
“不用,”她摇摇头,“有你在就够了。我们吃一碗长寿面,”她笑起来,“……其他的都不重要,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很好了。”
陆江辞在往后的日子常常想,姜沾云表面上看是那么个清冷疏离的人,却偏偏会说情话,不是那种令人听得耳朵生茧的情话,她那双水灵灵的眼睛望着你,歪头一笑,露出一个甜蜜蜜的酒窝,讲的话如同载着万贯诚意,陨石一般砸在他心窝上。
他那时忽然有些哽咽,他说“以后你每个生日,我都陪你。”
陆江辞叫了客房服务送上来晚饭,一碗热气腾腾的面,里面窝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和翠绿色的菜叶。其实早已过了吃晚饭的点儿,但是姜沾云看起来脸色很差,脸颊冻得没有半点血色,他想让她吃点热的暖一暖。
姜沾云拿了两个酒杯,把餐车上送的红酒倒进酒杯里,整个人窝进沙发,软绵绵地把自己嵌在沙发一角,“喝一点吗?今天外面很冷。”
他在她对面坐下来,“你胃不好,不能掺酒。”
“你怎么这么多话?”她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月牙,小酒窝对着他若隐若现。
“陪陪我,喝一点。”她拇指和食指一夹,比出一个微小的距离,“求求你了,今天我生日。”
陆江辞对她妥协,他总是对她妥协。
她同他碰杯,醉醺醺得再饮一杯,一滴红色液体粘在她唇角,堂而皇之朝他微笑。
陆江辞鬼使神差伸出手去拭那一滴酒,虔诚得像信徒。于是他得到那一滴酒,还有一个柔软而鲜红的舌尖。
他心里燃起细密的痒,开口语气却是冷硬“我不是告诉过你,自己一个人在外面不要喝酒。”
她饮过酒的唇变得又软又黏人,绕着他的脖颈缠上来,顺着他的耳廓往里呼气,“我没有自己一个人呀,哥哥,你不是陪着我吗?”
她记得梁雪叫他江辞哥哥的那一瞬间,她感到自己仿佛被汹涌而至的海水淹没,那样绝望的窒息感,几乎令她无法呼吸。
陆江辞看着她沉浸在爱欲中的一张脸。
她太乖了,明明每个毛孔都封存着他最熟悉的喜好,还敢用那张小小的素白面孔和鲜红的舌尖来挑拨他。
不知死活。
真的是,不知死活。
第20章
半夜醒来,身侧一片冰凉。陆江辞猛地坐起来,记忆渐渐回炉。
他披了件睡袍起身,在客厅的落地窗前看见坐在黑暗里的姜沾云。
她身上披了一件薄毯,卷发散下来挡住小半张脸,一动不动地等在半阙月光下。
“沾云?”
他坐在她身边,紧实的手臂将她揽在怀里,男人温暖的怀抱一寸寸熨帖她裸露的肌肤。她真的太瘦了,填进男人的怀抱,像是整个人被裹在他的胸腔里。
也许是这月光很静,也许是他们身上还沾染彼此的气息,又或许是她已经独自在沙漠走了太久太远,她想短暂的依赖在这个男人怀里,卸下她沉重的几乎负担不了的盔甲,好休息休息,再重振旗鼓。
她的发丝上还有幽幽的清香,“江辞,我二十六岁了。”
“恩,是个大姑娘了,“他知道她,她不期待他的回答,她只想找个人说说话。
“我七年没有回来过这里了。上次回来,我们俩才刚开始谈恋爱。”她笑了笑。
“我记得我妈到机场送我,我家教严,不敢跟她说我谈恋爱了,但是我觉得她一定看出来了……我让她操了太多心,她从小教育我,感情也像买卖,要进退果断,不要痴心妄想。”
“……是我油盐不进。”
“她是在感情上受过挫折的人,把所有血泪都告诉了我,可我偏偏自己去撞那南墙。”
陆江辞心里一酸,“是我不好,我愧对你,也愧对阿姨。”
她窝在他怀里,用发顶蹭了蹭他下颚“不要这样说,江辞,你很好。在你之前,除了我妈,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你给了我很多很多希望,所以我到现在仍然感激你。”
陆江辞曾经想过很多次,分手之后她会怎样回忆他,也许每次想起来都是一场心悸,也许是一场风暴似的意难平,他从未想到,她会言及感激。
姜沾云活到现在,快乐短暂,屈指可数,从记事起到读懂所有恶言恶语,不过三两年。那之后母亲突然从全市最好的高中英文教师变成处处碰壁的失业者,她们挣扎过两年,后来搬到城市的另一头生活。
“我一路长到读高中的年纪,碰见那样的事儿。”她苦笑了一下,“我第一次跟恋爱沾边,就知道了生命有多脆弱,知道了人是多么虚伪和懦弱。我谨慎本分的活,不知道为什么,犯下这种罪。”她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陆江辞曾在江嘉华那里看过一页薄薄的文件袋,将她短暂的二十年平铺直叙。
顺风顺水的高中男生,寡言而过分漂亮的女生,男生在教学楼上一跃而下,有权有势的父母伤心欲绝,紧接着是一场风暴,几乎将她后半生埋葬。
她被钉在十字架上接受审判,连同她的母亲一起被口水淹没。即使她是那样坚强的女孩子,也几近要崩溃,因此那往后的日子她一直如履薄冰地过,唯恐对人倾心,唯恐被人看轻,可是遇见他,避无可避。
终究是避无可避。
“沾云,”陆江辞握住她的手,“发生那样的事不是你的错。”
“有人因我而死,纵使我对此一无所知,难道我就能装作若无其事?”
陆江辞语气极冷静,“他是一个独立的人格,他选择活着或者去死,这个结局不应该由你负责。”
“可是是我……是我拒绝了他,所以他才……”
“你有权利拒绝任何人。”他打断姜沾云,“你只需要对你自己负责,他也已经对他的行为负责。你一直是很清醒的女孩子,不会不懂这个道理。你只是对自己太苛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