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装几乎就是毛坯房,天花板上挂着积灰的绿色吊扇,靠墙摆着橙黄色的木制衣柜和行军床,散发着浓浓的樟脑味。应该是提前收拾过,土黄色窗帘挺新的,床底下放了红绿两个热水瓶、一个画着牡丹的搪瓷水盆和一个绿白相间的塑料桶。床头的铁杆上夹着桃粉色台灯,算温馨。墙板特别薄,他们说话都不用提高音量就能大体听见。
在公共浴室洗完澡,何犀靠在床头,没敢直接联系她妈,只给她爸打了电话。他说何母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但何犀终究是已经落了地,腿是她自己的,他们管不住,只能挂念。她道歉安抚完,鼻子有点酸,对着狭小的房间渐渐有了实感。便盖着薄毯,握着铅笔在速写本上把她视角的房间画了下来。
一路舟车劳顿,何犀画完便熄了灯,在黑暗里细听隔壁的动静,那边开了门又关上,脚步声响起,她知道是尤叙洗好澡回到了房间。
“尤叙?”她低声说。
“怎么了?”隔着墙板能听到弹簧的压缩,他应该是躺下了,声音更近,几乎就在耳边。
“这墙跟纸糊的一样薄。”
“嗯,对。”
多说了一个字,态度不错,她满意地入睡。
☆、18-卫珥黄小数
清晨,何犀穿上平时画画用的深色衬衫,衣服干净但洗了很多次,所以看起来不算新,她觉得这样还算得体尊重,而且不容易让人产生距离感。又往随身小包里放了很多巧克力,拿好充满电的那台摄影机和备用电池、存储卡,收拾妥当。
临出门,她拉开窗帘,把窗户向内拉开给房间透气——整个医院连职工宿舍都装了铁栅栏,大概是担心有人想不开。隔着生锈的栅栏看出去,她无声地“哇”了一下。
昨夜外面一片漆黑,此刻太阳已经浮出东边的地平线,天空是浅橙色,整个黄褐色的土地都被照亮。远处看不见房子,只立着一排风车,从她的立足点看很小,但到了眼前应该非常壮观。
很神奇,放眼望去都是一片灰黄的荒芜,但越靠近医院植被越多,是一种饱和度很低的绿色。胡杨隔着固定距离排列,还有一棵她不知道名字的古树立在医院前面,在一片干枯中显得相对有生机,夸张一点也可以说是郁郁葱葱。如果此刻按下快门,拍出来应该是灰蒙蒙一片,稍微调个色,就是大漠、孤烟、旭日。
职工食堂在一楼,是一间二十来平米的的小房间,办公桌充当餐桌,边上是几条长凳,工作人员轮流吃饭。大铁桶里有白粥,桌上摆着馒头、鸡蛋和榨菜。何犀没去看金属碗里的斑驳痕迹,直接把粥倒下去盖住,铺上榨菜,又拿了一个鸡蛋,然后坐到尤叙对面。
他穿着深灰色T恤,白花花的健壮手臂搁在桌边,大概是没休息好,脸看起来更加白了。她落座时尤叙已经吃了一大半,鸡蛋壳堆在盘子边缘,抬眼看她时眼里有一丝抱歉。
刚起床不久的沙哑声音:“吃得惯吗?”尤叙知道她平时很爱研究吃喝的事,应该挺讲究的。
“清粥小菜,养胃健康。”她没化妆,整张脸有种稚嫩的淡雅,浅粉色的嘴咧了一个笑。
他点点头,眼睛一直观察着她吞咽的动作,大概是想以此判断她是否真的能接受。
何犀想赶上他的速度,特意盛得很稀,喝得很快,碗快见底时,她问:“你写脚本吗?”
“没有,”他吃完了,示意她边吃边听,“剧情片有剧本是为了工业操作的需要,能节约各方面成本。纪录片可以尽量降低工业性,比如没有剧本、没有多人合作的剧组,开放度更高,但时间成本也会相应上升。”
“嗯……所以一个人也能拍,机器再差也能拍,对吧?”她喝完粥,开始剥鸡蛋壳。
“是,很多独立制作人就是在一个地方长住,用自己的时间记录别人的时间。”
“艺术生活化,真挺好的,制作门槛降低了很多。就是时间要求比较高,有些东西可能三五年都拍不完吧。”
“嗯。不过现在视频平台发展得不错,发行渠道也多。如果题材不太敏感,受众还挺广的。”
“所以你们做谶思录。”
相视一笑,何犀乐开了花,她还清楚记得第一次吃饭尤叙要死不死的模样,仿佛就在昨天。
过了会儿,骆寅走进来找他们,“可以进去了。”一大早的,何犀就嗅到他身上浓重的烟味。
尤叙点头,从地上拿起器械,不是大机器,像是要故意弱化存在感。
主楼是个四面环形建筑,朝着天井的平台全部用铁栅栏封住,准确来说,是所有可能被自由落体的空白都被封住了。何犀跟在尤叙后面,他说暂时不要拿出机器,她点点头,提着一口气,生怕自己行为不当引起病人反感。
骆寅见她紧张,音量正常地说:“这一层都是比较轻症的患者,不用太担心。”
他们停在一个三人间门口,通过窗能看见三张像俄罗斯方块一样排列的床位,有一个人穿着外套在睡觉,有一个人蹲在地上发呆。
还有一个很年轻的男患者,头发梳理整齐,背靠墙面坐在床上,穿着棕色灯芯绒夹克,手里抓着一本书,听见声音抬起头,很淡然地看着他们。
拂晓的光透过铁栅栏投在他床头,白墙上的光影像绚丽的牢笼。
“卫珥,昨晚上睡得好吗?”
他嘴角微扬:“还不错,骆医生你呢?”
“我也不错。”
“你该勤刷牙,烟抽得太多,不好。”他笑说,何犀看见他手里拿着的是一本快翻烂了的《愤怒的葡萄》。
“你说得对。”
“这两位是来接谁的?”
“他们是记者,想找人聊天,看看大家有没有什么烦恼。”
“噢,可以上电视吗?”
“可能可以的。”
“那采访我吧?你看他们,”卫珥指了指边上两个灵魂出走的人,“就我吧。”
在他的允许下,尤叙架起三脚架,打开相机。何犀搬了张椅子坐在尤叙旁边,掏出本子和笔。
一段时间内,被摄者不说话,拍摄者也不说话。何犀屏息等着,看了一眼尤叙,他做了个只有四个字的自我介绍之后,似乎也没有再开口的想法。
卫珥下垂的眼睛一直盯着何犀,半晌才发声:“你,叫什么名字?”
“你好,卫珥,我叫何犀。”
他两手插在外套口袋里,脚抵着墙根,靠背椅一边悬空,“今夕何夕的夕?浣溪沙的溪?”
“心有灵犀的犀。”
“噢,好名字。你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王耳的珥。”
“嗯……”她细想,“玉制品?”
“是有这个意思,不过我更倾向于那个,”他指了指远处的太阳,“光晕,一个附属品,很虚无的东西。”
“为什么呢?”
“脱离了日月,光晕就不复存在,我也一样。”
“你的日月是什么?”
“黄小数。”
“黄小数是谁?”
“黄小数是个挖煤的。黄小数总让我念自己的名字,卫珥,就是卫尔,保护你。黄小数说这特别好听。”
“黄小数去哪了?”
“埋了。”就像问他吃没吃饭,他说吃了。
显示屏里的时间一分一秒静默流逝,尤叙看着何犀翕动的嘴,发现她自然而然地接替了以往袁野泉的位置——她擅长这个。
“你呢?”
“我跟黄小数一块儿。”卫珥一脚一脚踢着墙根,椅子两脚点在地上,摇摇欲坠。
何犀的视线又落到他腿上的书,问道:“你爱读《愤怒的葡萄》?”
“我只有这一本书,黄小数送我的。我看了好多遍都看不懂,就觉得那些人特累,特痛苦。我想,黄小数应该也和他们一样苦,所以才送我这本书。”他右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把书拨开,摊到胸口。
“那你苦吗?”
“黄小数沉在煤里,我全身都疼,想打针吃药,想了结。我爸妈救不了我,他们说我要为一个男孩去死,太不正常。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把我送到这里,可这里的人也救不了我。”
何犀不再说话,她脑子里有很多疑问,关于卫珥和黄小数,关于这整个拍摄。
之后陆陆续续又跟几个病人聊了天,一天过得非常快。临近傍晚,何犀去医院周围拍些空镜,尤叙仍留在那几层跟拍生活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