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此时的我并不配做一个警察。
“你说,永远为我托底,是真的吗,师兄?”
“唔,只要我一直活着。如果死了,你得让我安息。”
“不让你死。”
“死是人权,没人性!畜生!!!”
“你才是畜生!!!呸!!!”
小山最终带着父母看待子女、师长看待儿徒的得意,含笑看着宋唯:“我去做我该做的,你去做,你该做的事。我们都做着平常之事,不过平常之人,遇到一切,也寻常去待,勿要一惊一乍。”
毕竟,一切都只是开始。
******
郑与斌觉得自己这三天过得糟透了。
他知道自己可能面临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选择。
他一遍遍、锲而不舍地向那个昏暗神秘的杜若街33-1号地下室投信,却始终未得到回信。
如“白帝追踪,请傅梨湘同志指示”,又如“性命堪虞,不觉凛然涕泪,如有牺牲,请第三指挥部为我正名”或“我若没有被选中,下半辈子该如何走出困境,傅部长究竟何意呢?”等等自觉悲壮、却又留了后路的信息。
不知为何,郑与斌本来觉得自己是能得到回应的,也许是不甘于彻底投入白帝的蜘蛛网,也许是对第三指挥部的执念,他一直这样感觉着。
但那里始终死寂,死寂得令他难堪。
他惶恐地觉得哪里出了错,仿佛自己的命运本不该如此,可是只有握着笔记本的豆沙知道,他此时的感觉是对的。
其实,一切都变了。
上辈子,第三指挥部要了郑与斌,就在此时此刻,他们接受了郑与斌,从此郑与斌一路坦途,带着英雄的光环和荣耀,走到了一级警监的位置,做着光明而善良的人,那些年少时的黑洞、隐晦、逼着宋唯逼供、盖章张强杀人之事只是被当做轻狂的笑言,而宋唯,则因为错污了张强,则被永久地放弃了,包括他的父亲,宋万里。
这一辈子的郑与斌,敏感得让人毛骨悚然,可是一切,终究回不到他认为自己可以握得到的时候。
微小的、翅膀振动的改变,也许只是源于不绝于世间的遗憾,和喊不出的痛苦。
一切明明不该如此。
上辈子的宋唯,也是这么说的。
***********
九二年腊月三十的下午,注定载入公安部的档案。
郑与斌先到了崔家。
之后是宋唯。
宋唯听到郑与斌的讯问,这是他昨日问过的内容,方式也是一样的。
谨慎而又小心的措辞。
并无法确认、却又心有疑虑。
但是郑与斌却又比他多出几分笃定。
他摆出两样东西,要求住在这简陋房屋的崔姓男人退出房外。
警官证、搜查令。
宋唯微微一哂。
暗中较量的胜负,今天会一局入球。
周末快乐。
第34章 崔生出四季歌现
宋唯看着郑与斌,颇觉玩味。
他总能快自己一步,可是大多时候又显得不那么机灵,不,甚至是蠢。
这位师兄身后也许站着什么人,但是看不大清楚,正邪难辨。
亦曾猜测郑与斌是否就是傅梨湘,因年纪、任职时间都对得上,可每每觉得差点意思。
不,是气味。
这个男人身上没有傅梨湘的气味。
为了解开岑珠被杀之谜,他曾在图书馆收到已毕业远去的傅梨湘的第一封讯息。
那种属于傅梨湘的气味,曾在信纸上嗅过。
蓬勃的,而又内敛的气息。
郑与斌为人大开大放,并无书信中的思维清晰。
岑珠之死是傅梨湘永远无法痊愈的隐痛,他曾被送到心理医生处强制接受两年的创伤恢复治疗,郑与斌眉眼有戾气,却没有那块不能言说的柔婉伤口。
而且郑与斌背部有一只黑鹰纹身,训练完毕洗澡时曾扫到过,宋唯不喜欢有纹身的人。
他虽然可能永远找不到真正的傅梨湘,但是是不是假的,一眼便知。
犯人是要用唯物主义辩证观去看,但是寻傅梨湘不用,他是他的主观判断。
***********
崔国生今年三十三岁,靠收废品家电为生。
风餐露宿,面容沧桑,更像四十余岁的年纪。
单亲,母早亡,家中亲戚只有外祖父还在世。
无妻无子,独居。
其母系早逝的肺结核幼师,白敏敏。
他是白敏敏的私生子,不能言说的私生子。
白敏敏去世后,大家才穿出来。
宋唯依照那日拜访的老教师所言,顺藤摸瓜锁定了去世的白敏敏,和她唯一的儿子崔国生,但是郑与斌可从没有一拍脑瓜,拜访幼师。
所以郑与斌何以找到崔宅?
郑与斌对崔国生的第一句话,说出了一个仿似合理的答案:“有证人向我告,说三年前曾看到你在听泉温泉酒店的建筑工地鬼鬼祟祟。现在我有权合理怀疑你毁尸埋尸,而封禁你的住所,对你进行全面搜查。”
宋唯忍不住笑了,因为滑稽。
如果真有这样的一个证人存在,为什么早不出现?
也或许是有的,但是郑与斌错了。
郑与斌背后一定站着什么人,教他说了什么话,只是,他转述的时候又自以为是地加入了自己的想法。
所以,反而弄巧成拙,说错了。
地下赌场的经常派人告诉郑与斌的话,是这样说的——有人看见一个名叫崔国生的拾荒人出现在听泉温泉酒店的建筑工地。
这句话中,可没有“三年前”三字。
和诸警对峙在门外的崔国生抬起了头。
这个男人眉毛格外浓黑,眼睛格外细小,身材瘦小,眉眼中带着琢磨不透的东西。
他抬起头的一瞬间,宋唯攥紧了手。
风仿佛在哗哗作响,也或者是悬在房梁上的他每天要细细看许多遍的画像在响。
狠狠地敲着他的心脏。
郑与斌和手下的两个警察莽然无知地就要挥手往室内闯,却被男人拦住。
男人手中还掂着菜刀,仿佛门铃响之前还在切菜,姿势随意而自然,但是宋唯看着他的那双粗糙的手,手上的青筋微微泛着,就证明他重重地握着刀,并非表面伪装,而是使了全力在防御。
刀上还沾着猪肉的碎屑,也或者别的什么肉,一点隐隐的红色映着寒刃,郑与斌不知道自己的高高在上和轻蔑可能会带来什么,宋唯上前了一步,牢牢地拽住了郑与斌。
郑与斌诧异地转身,似乎并不明白为什么会在此处看到宋唯,但是下一秒,这种错愕已然变成了嫉妒。
他知道,宋唯一定是查到了什么,一定是握住了什么确凿的东西,而他,只是虚张声势,任人驱使的一个傀儡、木偶。
郑与斌一贯嫉妒宋唯,嫉妒那种会被人轻易看出的叫做天赋的东西。
他下意识审视着少年:“我不记得给你下过命令,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宋唯拦住郑与斌,却很自然地掏出一个记事本,吆喝着对崔国生开口:“说!今年8月18日、8月28日、10月28日夜晚,你在什么地方,有没有人证、物证能够自证?”
可却未等他答,随即指着男人,骂骂咧咧:“逑人,怎么这么不长眼,有客来了,也不请进去,没看见我们郑队在门口站了半天,喝西北风问着你话!”
崔国生被突然出来的白皙少年推得一晃,他个子本就不高,瞧起来也有些瘦弱,因此宋唯一推,他几乎站不稳。
但是崔国生却似乎瞬间反应过来了,稳稳扶住狭窄的门框,颇为热切地开口:“几位警官,快进快进,招待不周。有什么屋里说。”
崔国生居住的是约四十平的老居民房,里面阴暗潮湿,气味浓烈,物什摆放却十分整齐。
家徒四壁,几台新彩电摞在角落堆着,靠着墙壁,是一个单人木板床,挨着床,一张四角黑漆桌上摆着各种杂物,险些放不下,如剪刀、起子、啤酒、余下结块剩饭的碗、几本地摊上买来的卷了边的民间传奇、武侠、色情杂志。
看起来是会让房间十分凌乱的物件,但是每一件都码得整整齐齐,排成一排在桌上,上下左右对应间距一模一样,连剩饭也是。
宋唯有洁癖,嗅到空气中腐烂的食物和葱蒜辛辣的气味,迅速反胃起来。
郑与斌对崔国生有显而易见的敌意和轻视,却没有防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