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骨[民国](105)
活得越久,往往就对周遭的事物越麻木,不会再好奇。
可就算明知道身边再没有奇迹发生,单是光阴变换这一件事,已经足够让人着迷了。
比如自己年轻的时候,长得并不十分像母亲姜素莹的。
但隔了两辈,自己生出来的女儿又生了女儿,却和记忆中的母亲几乎一模一样,活成了姜素莹的翻版。
开朗、热情,使不完的精神头。
就好像时间在往前流淌,人的影子却留了一些下来,不断轮回着。
仿佛故事也是如此,一代代延续,如同重孙子口中追问的——
后来呢?
过去像是隔着一层迷茫的雾,老人记不清了,却又恍惚还记得。
“廖印芝。”
这是她的名字。
而父亲淡声称呼她的全名时,一定是她犯了错。
比如打碎了母亲最真爱的花瓶,比如把书本涂得乱七八糟,再比如背着大人去爬山岗上最危险的杨树。
闯了祸若是没被父亲捉住还好,一旦被捉个现行,那就完了。
廖海平有一套自己的规矩,奖惩分明,就连对付小孩子也是一样的。
往往到这个时候,廖印芝就寄希望于母亲在场。因为姜素莹如果在,一定会往前一步,护住廖印芝,对丈夫说出一些诸如“要做孩子的思想教育工作,不能体罚”这样的成长守则。
而廖海平手里握着戒尺,啪,啪,一下一下敲在桌面上。
他神色沉郁,行动上却不得不耐着性子、听完这出演说,就好像姜素莹是他的克星似的。
一番沟通下来,打是多半挨不成了。
只是转过头来,廖印芝还得听母亲教育很久。不过她才不介意呢——本来就是她犯错,是理应受罚的。再说少了打手心,听几句骂算什么!
山坳里天光长。
受过爱的教育,母亲往往会带她去找其他的小朋友们玩耍。
孩子们是最喜欢姜素莹的,因为她性子活泼。哪怕是在根据地最苦的日子里,饭都吃不饱,她也会唱很多歌。白俄的,英文的,各种各样奇异的腔调,快乐极了。
不像廖海平,看着就阴沉、叫人畏惧,像蛇。
所以廖印芝小时候经常有个疑惑:父亲这样一个恶人,母亲又为什么会和他一起生活呢?
为了解开这个世界级难题,她甚至去问了张敏玲姑姑。
张敏玲姑姑每次提起这件事时,回答只有一个:“这就是爱情的力量,你长大就知道了。”
廖印芝年纪太小,根本不懂爱情是什么。
她甚至不知道廖海平当初为了能和姜素莹长久的团聚,几经挣扎之后彻底放弃了上海的生意,遣散了家仆,孤身跟随姜素莹的理想来到鄂东。
这些奉献与退让,廖印芝是不明白的。
在小孩子的心里,她只是希望母亲能多陪陪她,和她相处。
但姜素莹太忙了,总是有无穷无尽的事情要去做——起初是翻译文书,后来和日本人打起仗,她又拾起密码学的爱好,破译情报,做上更危险的工作。
是啊,打仗了。
那会儿廖印芝多大呢?
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就已经学会和大人一起跑警报了。空袭来的时候,就往防空洞里钻。炮弹不长眼睛,要是跑不赢,就是死。
张敏玲姑姑就是那个时候被炸死的。
一瞬间腿没了,身子都只剩下半个。她的眼睛却还能动,直勾勾往下看,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廖印芝被爆炸的气流冲到边上去,尘土昏天暗地,眼前只有旁人断掉的四肢和血肉,根本找不到父母。
她吓傻了,哭都哭不出,绝望之际恍惚听见有人喊:“别怕,等我!”
是父亲来了,一把将她扯进防空洞。
他背了女儿,又去救别人,直到一点力气也没有,跌坐在地上,残疾的手都发抖。
一家人等待警报解除的时候,廖印芝以为父亲会骂自己,嫌她跑得慢。但父亲不仅没斥责她,还从衣服口袋里翻出一个苹果,塞给她。
野苹果没熟,明明酸涩得紧。廖印芝带着眼泪吃下去,却又觉得很甜,不再害怕了。
再后来,父亲跟着队伍走了。
他没能一起回来,起初大家都以为他死了。姜素莹几乎发了疯,一口水都喝不下去。好在隔了几天,路过的队伍捡到了廖海平。人还活着,伤得很重。
父亲养伤的时候,有个姓张的叔叔绕了千百层关系,捎信给母亲,说能够带她到香港去避难,之后再坐船一同去美国。
廖海平听见了,没说什么,在炕上翻了个身,只是咳嗽。
倒是廖印芝一夜没睡,死死拽着母亲的衣角,生怕第二天母亲就不见了。
“傻。”姜素莹拍了拍她,轻声说,“我是不会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