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树与烂柯人(31)
“你还记得吗,我告诉过你,她是在医院被发现的。”
“有件事,她父母至今不知道。”
倪芝有种不太好的感觉,“你要说了,不能杀我灭口吧?”
陈烟桥看都没看她,自顾自地继续说,“她回来的时候,怀孕了。”
倪芝此刻觉得自己抓着的铁栏倏地变得冰冷刺骨了。
她到现在,总算明白,陈烟桥在这场地震中,究竟失去了什么。
不啻于整个人生。
“是春节时候,我送她回来,耍了个心眼。就是想让她放弃去北京,早点结婚。”
余婉湄最后发给他的消息,还有一条。
“桥哥,我真后悔,连当面跟你说这句话都没机会了。我可能是怀孕了,这也是我最近对你态度这么差的原因。现在看来我真傻,我不该跟你吵架,我不该在这个时间回来,我其实很愿意陪你开画廊,给你生孩子。
我要是离开你了,我不该让你知道,我们或许有个宝宝。这样你还能当回那个意气风发的桥哥,我希望有人替我陪你走完这辈子。黑暗中度秒如年,腿早就没有知觉了。我想了无数次你成了别人的桥哥,哭得没了泪。
就当是我自私吧。
桥哥,别忘了我。”
余婉湄当时为什么会在医院,陈烟桥看见信息的那一刻就想明白了。
他不说,倪芝也前后联系想明白了。
倪芝捂了嘴。
不是意外,难以想象陈烟桥曾经时候是什么模样。
年少轻狂,恣意妄为,自以为是,自私自利。
这些词语放在他身上毫不为过。
陈烟桥没在意她的脸色,“其实我背了两条人命,如果没有地震,我好得到哪里去。用下作手段,让她没有自由。”
“有时候我真在想,是不是命运给了她另一种自由。”
倪芝从女人角度来看,他确实罪不可恕。
但他自己显然已经承了这个果,她一个外人,无从评判他在曾经的爱里扮演着什么角色,到底有多深的罪。
“她父母知道吗?”
“不知道,她父母不知道她手机密码。”
“那你怎么会跟我说?”
陈烟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想说,就说了。”
倪芝的声音幽幽地,“你是不敢告诉她父母吗?”
“他们已经够苦了。”
“你也苦。”
“然后呢?说了以后,他们要是原谅了我,我就放过自己。”
他苦笑了笑,“事情不是这么算的。”
倪芝迎着风,眯着眼睛,尽目远眺。
“你看,日出了。”
远方的天际已经透着些许金灿灿的光,刺破了夜空的沉闷。
陈烟桥的眸子里,也映着那抹光辉。
“是,要日出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22章 鸳鸯锅底
人的一生, 究竟会经历多少次日出日落,才到真正破晓时分。
倪芝不知道。
起码十年过去, 他不曾见过日出, 也不愿刺破晦暗。
江水拍岸的声音中渐渐添了人间耳语,卖早餐的推着车在沿街吆喝, 环卫工人手里的扫帚在地上一下一下地摩擦出沙沙声,晨起锻炼的老人咳嗽两嗓子,惊起树梢上的鸟儿。
两人不知在桥上站了多久, 累了又盘腿而坐。
直到初升的太阳渐高,跃出水平面些许。
倪芝起身,“走吧。”
陈烟桥没动。
倪芝并不催他,兀自拍了拍腿上粘的灰。
陈烟桥捏了捏已经空了的烟盒。
还是叹了口气,“你先走吧。”
朝阳映水, 又流淌在他脸上, 柔和了他硬朗的侧脸轮廓。
“我再坐一会儿。”
“好。”
她没问他为何。
明明不愿意看日出,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过,多少白日当黑夜的人,是他。
她懂了, 就不忍心再多说一句话。
她退出他的世界。
没走两步。
身后是低沉的声音,“等一下。”
倪芝回头, 看见他刘海遮挡下的眼下, 尽是疲倦灰败之色。不论他的十年是否过去了,岁月是不会饶人的。
那一刻竟以为,流淌在他脸上的, 是未落的夕阳。
暮气沉沉。
陈烟桥抬头看她,似乎被阳光晃了眼,皱着眉。
“那个纹身。”
是怕她直接去纹了不合适的。
倪芝没等他说完,“我知道。”
陈烟桥垂了眸,挥了手,让她走。
日出为朝,日落为暮。
如果说一次日出能带来什么实质影响,对于说漫长亦短暂的人生而言,几乎为零。更多的是日出的水平面下的暗涌和悄融。
倪芝回去便改了主意。
熬了几个通宵,为她震后十年的开题报告添了些东西,去申请导师何沚的课题组。打包扔到邮箱里时候,第一抹清晨的光束正落在她的键盘上。
倪芝按在回车键的手指就顿了顿。
先前她执著地要问出来个究竟,陈烟桥被刺破隐私的怒气丝毫不作伪。她并不是个学术心强的人,纯粹是遵从内心的好奇去发问,等察觉到有多难,便只求顺利写完毕业。这次之后她突然又想为那些,地震里失去亲人爱人友人和完整肢体的人,去做些什么。
或许是她自以为是,她以为陈烟桥说出来这些话,松动了他紧绷的痛楚。
像她腿上的伤疤,与其用纱布遮掩,不如光明正大地雕琢花瓣。
也或许是何沚看的对,她身上还有些韧劲和执著。
“有件事,她父母至今不知道。”
“那你怎么会跟我说?”
“想说,就说了。”
和陈烟桥的对话又一次在耳边萦绕。
倪芝犹豫一下,最后点了发送。
看着屏幕黑下去,映出自己黑眼圈重重的脸。
她看一眼窗外的光芒。
回床上补觉。
醒来时候,邮箱里躺了一封来信。
发件人:何沚
主题:回复:《汶川震后十年的缅怀、悼念和祭祀问题》
内容:总体来说框架没有问题,要调整的地方,有空的话到学院我办公室详谈。
已经接近下午6点了,倪芝深知自家导师秉性,不到华灯初上没有离开学院的时候。他们学院陈旧而历史斑驳,刚入校时候,不乏鬼怪传言。
何沚一个女人,每天还是离开学院最晚的人,更被妖魔化,说她最绝的一次给厕所里的女鬼讲了半天如何做社会学田野,硬生生将之逼退了。
当然是谣言。
倪芝收拾完就往学院去了。
记着腿上的疤,头一次过文昌桥没从栏杆上翻过去。
没想到这个时间进办公室,才到门口就听到里面的笑声。
像师兄张劲松的声音。
果然是他,和几个倪芝不算熟的博士师兄师姐都在,还有个隔壁寝室的硕士吴雯婷,都围着何沚讲话。何沚这个人,严厉是严厉,真正跟她做她学生的博士都知道,是最容易出论文和成果的。
何沚难得抿着唇笑。
几人有说有笑,大约是在说谁的论文发表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站在门口的倪芝。
张劲松招手,“小师妹进来啊。”
倪芝冲他点了头,“师兄,你们忙。”
转头跟何沚喊了声“老师,”她说,“我改天再来找您吧。”
几人起哄,“别走啊。”
“劲松那篇被《社会学研究》要了,咱导师请吃饭,一起去呗。”
连何沚都笑着点头,“倪芝,一起吧,正好听劲松传授经验。”
张劲松苦笑,“别,老师,难得放松一天,我提议不谈学术了。”
何沚点头,“行。”
她站起来,“哪儿能让你们请,今天老师请客,走吧,别围着我了。”
她从柜子里拿了黑色的手提包,把钥匙递给张劲松。
“你们锁门,等我一下。”
他们难得见何沚如此和颜悦色,锁了门还在走廊里叽喳着说铁树开花。
等何沚从洗手间出来,几人更是说,导师气色怎么又好了。
他们几个学术宅当然看不出来,倪芝看得一清二楚,何沚摘了眼镜化了淡妆,虽然只扫了眉涂了唇膏,但整个人气色就不一样了。或许是真的替张劲松高兴,他做这个论文有多艰难倪芝都清楚,上次洗胃那回,惊险得几乎没了小命,得到这样的学术成就绝不是运气。
他们每天的生活就是做研究,说是不提学术怎么可能,几人浩浩荡荡走着,还在问倪芝选的什么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