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树与烂柯人(132)
陈烟桥问她,“如果告诉你了会怎么样?”
似乎并不会如何,何沚这件事,他从头错到尾,倪芝被他影响毕业,父母都来过学校,她一个姑娘家为他承受这样的压力和流言蜚语。
陈烟桥叹气,“我只是后悔,没能早点告诉你何沚是谁。”
倪芝摇头,“你总是这样的,什么都不愿意我知道。”
他听到她还会埋怨他,竟然有些异样的喜悦,“我那时候觉得何沚不重要,我从来没多看她一眼。你说的那件事,真的没有发生过。”
陈烟桥交叠的双手松开,没忍住摸了根烟出来,刻意用皮夹克挡了,不让她看见那个敝旧的烟盒。
倪芝冷不丁问他,“这包烟抽了几天?”
陈烟桥说,“两天。”
原本可以抽个三天,每天最后一支烟便是在她家楼下眺望,用尼古丁麻痹对她的思念。
陈烟桥开口,“我保证我没碰过她。丫头,你现在相信我吗?”
倪芝讽刺地笑了笑,“信,但她至少陪了你许久,还是为了怀念别人。”
无论如何,那串钥匙不得作假,何沚至少陪伴了他那些酗酒神伤的日子,能让他这般信任。
“对不起,”陈烟桥苦笑,“所以当初不愿意跟你说,是我报应,可我从未给过她错误的暗示。丫头,你怎么不信我,我后来这么多年,唯独对你心动了。”
倪芝还是那个字,“信。”
两人陷入沉默。
倪芝终究还是有怨气,开始一句接一句,“我是不是还要感激你,只对我动了心。你对所有女人都这样,爱你的人是理所应当受你冷落,不给错误暗示便是最大的仁慈。你的爱就值得所有人陪葬,别人的爱就这么廉价么?你不过是当时不珍惜,过去了又做些无用功来感动自己。”
倪芝的手抠在木凳上,声音陡然拔高,“躲在厨房背后是不是过瘾极了?”
她的手机响起来,打断了她的怒意冲冲。
是庞文辉。
倪芝说了声抱歉,站起来走到几步外的路灯下接电话。
庞文辉问她到了没有,她到了好久了,倪芝说她已经在冯淼家里住下了。想了想又叮嘱他,不要同倪父倪母说,免得他们瞎担心。
庞文辉叮嘱她早些休息,尽力就好,别为朋友的事情过于焦虑急坏身体。
路灯下,倪芝来回走了几步。
她走的每步都是岁月从指缝里流过的水流,变成她的手指上的戒指反着光波光粼粼,隐隐听见她说话时柔情似水,都是些日常的话。
等她重新坐回长椅上,陈烟桥问她,“过得好吗?”
这句话没有别的答案,倪芝说,“挺好的。”
他们又许久不讲话,声控的灯过了晚上十点,便自动熄灭了。
不算多漆黑,但他们地面的射灯灭了。黑暗让人心底里的魔鬼又在张牙舞爪,陈烟桥忍不住伸手去按着倪芝放在长椅上的手,那戒指的触感咯得他生疼,当年被长钉扎穿手掌亦不过如此。
忽然草丛里刺耳的一声,灯又亮了。
原来是个拖着蛇皮袋的流浪汉,穿着破破烂烂的袄子,奇怪地看他们一眼。流浪汉收回目光,走到他们不远处的长椅上坐下,把蛇皮袋往长椅下一扔,棉袄裹了裹,那么高一汉子,就蜷缩着窝在冷硬的长椅上。
刚躺下又昂着脖子爬起来,喉咙里呵了一口,冲着草坪吐了口浓痰。
从蛇皮袋里拿了瓶只剩一半矿泉水的瘪瓶子,漱了漱口,重新躺下。
躺下前流浪汉看着隔了一个人的距离,还沉默无言的陈烟桥两人,嘿嘿一笑,嘟哝这一口不知道哪里的方言,“别管我,你们继续,我睡觉。”
本来是毫无浪漫可言的场面,两人竟然获得些被许可的卑微感。
等灯光重新灭了,两人已经相拥起来,却不敢接吻。
陈烟桥问她,“看日出么?”
他们都不约而同想起来,在中央大街的那一晚,那时候是倪芝闹着要看日出,陈烟桥死气沉沉地,说她耍心眼,拦腰横抱她上了出租车,又被她跑了。
陈烟桥补充一句,“这回是我耍心眼。”
他没有忘记啊,曾经是倪芝耍心眼,今日今时换成是他。
倪芝说,“好。”
她主动往他那又凑了凑,好让陈烟桥抱得她更紧,“晚上会冷吧。”
“嗯。”
他们从来不知道漫漫长夜能过去得这般快。
陈烟桥连烟都舍不得抽一根,抱着她的手已经麻木僵硬了。
她后来躺在他腿上,学着那个蜷缩的流浪汉,任由他粗糙的手从她发丝间穿过,却什么都抓不住。
他们低声说了好些话,说说这些年都怎么过的。
倪芝问他为什么那套烟管口红没有<死别>,陈烟桥说,因为尝过更苦的东西。
她说,庞文辉待她极好,跟他很像,有个过世的未婚妻,可惜他处理得完全不同,估计她这一年内就要结婚了。
陈烟桥说,好。
可惜没等到日出。
天边刚刺破了一丝朦胧的光,倪芝便坐起来,“我该走了。”
陈烟桥松开她,“他等着你吗?”
“没有,”倪芝摇头,“我……没什么遗憾了,日出的记忆,留着以前那次最美好的吧。”
“好。”
陈烟桥看着她,“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别等我了,”倪芝说,“烟叔,我不需要你再来个十年,已经错过了就错过了,我爱过你也不后悔。我想看你在你擅长的领域里发光,我想买你每一期作品,别再困火锅店里了。”
陈烟桥苦笑,“我没什么擅长的东西,只是最不擅长爱你。”
“关了这间店回家。”倪芝语气似恳求,“答应我好不好?”
这才是倪芝想见他,想跟他说的话。
所谓重逢,她心里清楚,不过是个迟来的告别。
没等到回答,天边又擦亮了几分,倪芝站起身。
第90章
“小婶婶, 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庞蓓蓓傍晚时候打了个电话给倪芝,不知道是她这段时间跟倪芝相处得好, 还是庞文辉授意的, 视频里她小公主一样的童颜,倪芝就柔软许多。
视频时候, 她把屏幕端得很近,只能看见后面床的雕花,“明天就回来, 让你小叔叔接我。”
庞蓓蓓凑近啵她一口,回头冲着客厅那头喊庞文辉,庞文辉应一声。
倪芝问她,“蓓蓓生病好了吗?”
“好了,”庞蓓蓓压低声音, “小婶婶, 所以你快点回来陪我玩。我小叔太无聊了, 就你说的,工科男。”
庞蓓蓓煞有介事地看了看屏幕,“这是你家吗?寒假我能不能去你家里玩?”
倪芝说, “这是我朋友家里,寒假我请蓓蓓来家里玩, 好不好?”
“好。”庞蓓蓓隔空比了个拉钩。
倪芝在酒店住了两天, 还是当年陈烟桥来看她住的那间酒店。这里早就重新装修过,也住不回当初那个房间了。
她没打算回家,也不想带着情绪回北京, 这两天浑浑噩噩地过,是该回去了。
打车到火车站之前,都快到站了,她又喊司机回头。倪芝就想远远地看一眼,再看一眼那间店,再看一眼他在里面懒散干活的身影。
的士司机纳闷儿,“你不走了?”
“忘了样东西,往这个地址兜一下。”
“行。啥忘带了?身份证?”
“不是。”
快到那条街口时候,倪芝手机里弹出来庞文辉消息,跟她说出了站老地方等。
倪芝开口,“师傅,掉头吧。”
司机还在用对讲机跟同行聊天打屁,没听清楚,“啥玩意?”
倪芝解释,“我又想起来我带了。”
“我操姑娘,你这不是耍我玩儿呢嘛,”的士司机显然有些冒火,嘬了个牙花,“行吧,反正这溜圈你照付啊,一会儿没得讲价。”
倪芝答应得痛快,“好。”
“哎这还差不多,”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她,“现在的年轻人啊,真的是不知道节约,这生活多不容易啊,我这车轱辘咋跑都跑不过房价。害,你说你长点儿心,早点找到东西不就完了吗。”
倪芝在心里说,不会找到了。
忘在岁月里的人当和故事一样,不该再被拾起来,用来伤害现在的人。曾经陈烟桥对她造的孽,她是最清楚不过的,所以格外感激庞文辉把过去划在清晰的分割线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