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则嘉勉(145)
嘉勉坐在边上,百无聊赖,手里拿着病人今日一天要输液的记录表,长长一条,密密麻麻的药名和剂量。
彼时,母女俩五年未见。
从那晚那记巴掌之后。
嘉勉抬头看正在输液的一袋,滴了一半,余量和滴速,也许足够她们单独谈完。
病房里开着加湿器,徐徐的潮气弥散开,聚拢的沉默却始终匀不开。
终究是季渔先开了口,她戴着顶灰色的绒线帽,面上脂粉未沾,形销骨立的样子,稍微呼吸起伏,嘉勉都是颤抖的。
“老王不该叫你来的。”
从前的季渔跳起交际舞,像只翩跹的蝴蝶。
永远是明艳的,她连去前夫的葬礼都是脂粉匀面,长裙窈窕。
嘉勉的印象里,她丝毫和老沾不上边。如今连声音都变了,变得粘连的,病气的,仿佛随时能呕出一痰盂的痰,叫人触目惊心。
“叔叔的意思倒和你相反,他认为,不见更会怀念。”
嘉勉的声音轻悄冷漠。因为此刻的自己,也是一具容器,盛着满满当当的眼泪,她不想轻易泼出来。
“我过去的那些年,做了太多加法题了,有点累了,像做做减法。”
能丢开的就丢开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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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妈妈公寓跑出去那晚,嘉勉说,她找了端午一个晚上。也是季渔去质问梁齐众,他才指派了多少人,翻遍一座城也要找到她。
梁齐众找到嘉勉的时候,她浑身冻的每一块骨头都是凉的,血也是凉的。
因为妈妈抽去了她最后一根筋骨,她斥责他们父女一个样,寡廉鲜耻。
季渔失去第一个孩子后,一直阴郁暴躁,夫妻俩过得如履薄冰。倪少伍多少耐性柔情都是杯水车薪,季渔觉得自己坏了个窟窿,补不起来了。
就在彼此无望之际,季渔重新怀孕了。
可是生下来是个女孩,她始终浑浑噩噩,怎么也没重拾起一个做母亲的希冀和热情。
她依旧无休止的情绪,某天夜里,她抱着孩子去找少伍。
值班室里,倪少伍和他的学生有说有笑,学生喊他倪老师,低低的,温柔缱绻的,带着份孺慕之情。
光把两簇影子揉到了一起,嘉勉在那时候哭了起来,是季渔狠狠掐在了孩子的手臂上。
季渔就此动不动打骂孩子,倪少伍痛心疾首,多少次问她,这是你的亲生女儿,小渔你对我怎么样都可以,不可以迁怒孩子。
嘉勉不信,不信她心目中的爸爸会这样。
季渔反问她,不然你以为当年我为什么可以从你叔叔手里轻易要过来你。
就是倪少陵不想兄长人都没了,再生不必要的是非。
倪少伍的死,是光荣的,是惨烈的,是负荷着沉重生命的。
季渔当时口口声声嘉勉和她父亲一样,背叛婚姻背叛家庭。
嘉勉最后一根骨头,视为尊严倚仗的骨头被季渔生生抽走了,她鲜血淋漓地跑出了公寓,去找端午,去找自己。
终究,她还是懦弱地把自己弄丢了。
仅仅因为她觉得太难熬了,如果不做自己,是不是就可以什么都不必思考了?
至此,她剥皮实草了自己一年多。
浑浑噩噩,不辩天日。
*
“嘉嘉,”季渔是最初喊她这个名字的人,“你说的减法是对的,这些年,没了你在身边,我反而是痛快的。”
“我最最后悔的就是争一口气地把你带到我身边。”那时候就是看女儿不跟自己亲近,倪家一团和气,仿佛嘉勉是他们家的孩子。沈美贤越渗漏她是个好婶婶,会待嘉勉如己出,季渔越服不下这口气。
僵持之下,她才拿少伍的事威胁他们。不让我带走我的女儿,你们谁都别想好过,包括死去的人。
“自始至终,我没有对不起你爸爸。我们只是用了十来年的时间证明了彼此是错误的。”
“我唯一要忏悔的是我的两个孩子,一个未曾谋面,一个饮尽了家庭的苦果。”
所以,嘉勉跑了之后,她们再也没联系。
因为季渔不想再重复错误了,那个闭环的错误。
梁齐众的事,季渔几次三番找过他,无济于事。
他和季渔说,他是当真喜欢嘉勉,无所谓别人怎么看他,只要她愿意待在他身边,有心无心都无妨。
这一次角逐的生机就是倪少陵。
他终究带回了嘉勉。
之后的讯息,对于季渔来说,可有可无了。因为她知道,嘉勉回到倪家,总不会再吃什么苦头了。
从一开始,那里就是她的归处。
包括仓促听到她结婚的消息。
眼下的嘉勉,左右无名指上都是干干净净,季渔不解,嘉勉很淡定地说:“前些日子,戒指被我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