脏手指·瓶盖子(8)
大师开给她的友人名单,她曾约见二位。生性不善交际,觉得与人接触累。于是,她很快决定还是一人过,把自己封闭在岛国,在台风暴雨降临前,她得对未来保持必要的忘却。
我还有多少日子?她问自己。大师还有多少日子?没有他的音讯,他的病能好吗?
假如有大师的孩子,那又会怎么样?这个问题让她惊住。
难怪短发女子会写一封长信给她,语句没有责斥,却充满了过分的安慰。读了几遍,才发现是在调侃她。或许,她如果死了,短发女子会为她写几篇有温情的回忆文章。短发女子的确不同凡响,她由此佩服她。也由此,她们彼此少了联系。最后干脆断了联系。当然避免不了这一结局,因为大师不再存在她们中间。
11
大师走了。
他是准备好走的,但走得还是那么突然。他催她去日本,就是预知大限已到,他要截断她的爱,也许是不让她看到自己死时的惨相。更想让她代他重返故地,给他还一份只有他心里明白的感情债,或许还有他爱过的身影?而她不去向他当面辞行,冥冥之中,死神已将信息传达。他说他思念日本,而她在他生平最喜欢的地方,是他对自己和她独特的安慰么?他合上眼睛咽气的时候,正是她躺在榻榻米上半睡半醒的时候,她的脸上看不见一点悲伤。
他读不到她写给他的诗了。他读不到,她的诗照样存在下来,沙之一粒,水之一滴,大师成为历史,自然有其真谛。简简单单写了一封信给侠客,算作纪念。她感到眼睛里有火,干燥得厉害。
她在心底欢呼:我得救了,从此可以去和任何一个男人,再也不会有一个影子晃来晃去,干扰我。一边从昏睡中醒来,一边这么想,她走出房门,在皇宫前的街道漫步。太阳隐在厚厚的云堆里,云象奇怪的建筑物,色彩怪异。树叶掉在她的头发上,取了一片,含在嘴里,甜酸得她直想笑。泪掉了下来,既潮又烫。他曾经在岛国也必然走过这条街,他一个人,他喜欢一个人,走在这街上,心里想些什么呢?
突然,她想起来,大师家乡的风俗,鬼魂会来故地收足迹,有时会附在人身上来走一遭。她心一惊,眼一亮。
在一个生长着青绿竹叶古色古香房子前,她停了下来。门上的日文和中文相似,是一个餐馆。她走了进去,像当年他一样,脱了鞋,盘腿坐在榻榻米的矮桌前。要了清酒、他说过最喜欢的三种生鱼片和新鲜蔬菜。
雨声响起,门帘蓝白蓝白,不时有木屐油纸伞闪过。斜对面的二个对坐的男子,看样子享受佳肴正是火候,全然忘记他人在场,边笑边谈。她斜着眼把这两个男人考究一番。送酒菜的店家来,跪着将碟和盘细心放在桌上,指点她先吃哪样后吃哪样。她听不懂,但食物在面前,语言由点头手势微笑组成。少女时代,她不就不从家里安排的婚事,一气之下,约了一个男人租了城里一间房。不和这个男人,也会和另一个男人,随便找一个,也比家里相中的那个强。同居,是新时代的象征,她向往新时代,便这么做了。那个男人有老婆孩子,却把她带回家,想她做小。她只得朝前走,走得路断粮绝。此刻,应是方向明确的时候了,但她心中之人却不存在于世上,这,等于要了她的性命。Sake,大师说过多次:你一定要去尝,一人独饮,方知其味,Sake。她一气连连喝了二小盅,手自然地拿起瓷瓶,冰凉清香,顺着喉咙顺着心跳流淌。
她脸上现出淡淡的红晕,还是继续喝着。就要现在,只有现在,她就是这么一个人。
她穿了鞋,付了帐,跟着那两个男人。路灯光亮而柔和,两个男人歌喉放开,不成调地胡唱。她默默地走着。不知不觉,前头剩下一个男人,她觉得是个征兆。她停住,那个男人也停住。
12
从小她就对自己的相貌失望。见过她的人却说她的头发乌黑闪光。小小的身材,秀气的鼻子和嘴,尤其是眼睛一点也不混浊,总隐含着深深的哀伤。脱了衣服,她的腰和臀部比例协调,乳房不大,但是一对随时都会鸣叫的鸟儿。
她裸着身体,走向她的猎物,第一次大胆,第一次解开一个男人的衣裤。动作从容,不重不轻,不快不慢。她就像一个老手,面对性器官,尽情享受。长夜行,年华如剧里最揪心的一曲。潮水将她送到她要去的地方,大师,你和我,我和你,大师。在她将退出歌唱的一瞬间,她终于看见了他。
这次咳嗽比平日长,痰里有时带有血丝,肚子也不时痛。她只得躺在床上,写些短篇。一点也不顺手,常常写一百来字就得中断。下一生后一世,也不肯为作家。我最大的不幸是成为作家,她写道。其次,才是生为女人。她厌恶她做过的所有事,每一个男人。如果回国,必须向侠客挑明,他只配做一个戏台上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