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乱也(90)
“……那是柱子。”梅潜放开了手,轻声道,“你想去哪?”
谢朝寒摇摇头,目光飘飘忽忽,不知落到哪处:“恕谢七怠慢,诸位还请……自便。”
他答非所问,梅潜也不再问,默不作声地跟在他后头,看着他慢慢地走,一直走到了生霓厅。
生霓厅乃是落英门内最为隆重的议事场所,前几日还宾客满堂,此刻所有下人弟子都被谢朝寒支开,偌大一个议事厅,只有气派而冰冷的座椅,半个人影子都没有。正对着大门的是谢门主惯常所坐的主位,背后有块高高在上的匾,上书肆意狂放的“无双”二字。
手书之人年少不曾下苦功练字,字写得称不上一流,只是书写之时正是年少成名春风得意的年头,落笔带了七分舍我其谁的狷狂自傲,如今墨早已干透,隐在其间的狂傲之意任谁看了都免不了热血沸腾。
仿佛是透过两个字便能看见那个一剑挑长岭、千里独行侠的少年剑客。
四面的窗不曾关上,入夜后起了风,对成个穿堂风呜呜作响,吹得眼睛发疼,那匾额上的字突然刺目得厉害,像是透过眼睛直刺到了心里,比他的剑更利上百倍。
他想起小时候父亲传授落英剑时的情形。
父亲说,落英剑是他谢家不传之秘,除了骨肉亲子、首徒传人,绝不外传,要他发誓,绝不泄露。
父亲说,落英剑是举世无双的天下第一剑法,他须得好生学习刻苦钻研,半点辜负不得。
何其讽刺。
谢朝寒直挺挺跪了下去,面对着自己年少时不知天高地厚手书的匾额,不声不响地跪着。
风渐渐大了,似乎还有淅沥之声,像是下了雨。有一丝一丝的凉意透进来,潮湿气息染上衣袍,肩头的伤口比身体更快一步感受到冷意,谢朝寒仍是一动未动,任由窗门在风雨里噼啪作响,头也不曾回。
自然也没有看见,生霓厅外,梅潜就站在逐渐变大的雨里,一双长眉紧紧蹙着,就这么一瞬不瞬地看他跪在那里,跪的人不动,站的人也没有动。
翌日一大早,阮翕相熟的人一个都找不见,惊慌失措地跑来生霓厅,却见厅内已空空如也。昨夜细雨吹得厅内满地潮湿,当中一双难以忽视的印子,看得阮翕呆呆地出了神。
一连串水珠落下来,浇了人满头满脸。阮翕抬头,树梢上有个人歪歪地靠着,一双眼无悲无喜地下望,全身上下都湿漉漉的,水顺着衣角一滴一滴往下淌,活像刚从水缸里捞出来。
阮翕险些没认出来:“师兄……?”
梅潜一个翻身跳下树,也不管一捋捋耷拉在肩头的湿发,就如往常一般道:“今日起得倒是早。”
阮翕收回下巴,挠挠头,小心翼翼问他:“师兄……你怎么,淋成这样?”
梅潜兀自理着衣衫,没理他。
阮翕吭哧一声,识趣地转了话题:“今日大家都起得很早,一大早就找不见人了……”
梅潜低着头苦笑一声,幽幽地叹了口气,道:“走吧。”
见他不欲多言,阮翕也不敢多问,默默地跟着他走,走的是演武场的方向。
一路走去,穿过了小半个落英门,本该人来人往的小径分外萧疏寥落,分明是草木繁盛的春季,沿途总有花叶凋落在地,倒比秋季还静默。阮翕四处张望半晌,非但不见落英弟子,连平日里的小厮丫鬟下人随从也都不见了。
“莫非都去膳堂用饭了?”阮翕暗自思忖着,经过膳堂时终于见着几个打扫的小厮,忙跑上去问了问。
那几个小厮互视一眼,有些丧气道:“阮公子还不知道?今天一大早公子就遣散了所有弟子和下人,我们几个也是暂留两日招待客人,待各大门派都走了,我们也该走了。”
阮翕大惊:“遣散?落英门要散了么?”
“落英门……没有落英门了。”小厮回头看了眼空空荡荡的膳堂,心有戚戚焉,“其实我觉得,谢门主待人挺好的,公子小姐待我们也都和气,平日里也没什么架子,真想不到……”
阮翕慌了,一时没了主意,不知所措地望向梅潜。
梅潜没说话,只侧着脸,一缕墨黑的湿发贴在脸颊上,显得他脸越发苍白了。
小厮年纪不大,却叹了口颇为沧桑的气:“小的不知阮公子在找什么人,不过眼下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去演武场了。”
阮翕心里更加不安,拉着他急急问:“比武的时辰不是还没到吗?怎么所有人都去了?谁召集的?难道是……”越想越是担心,阮翕忍不住脱口而出:“难道他们去审讯谢兄了?上官兄呢?上官兄在不在?”
噼里啪啦的一大串砸得小厮应答不及:“不是审讯,是我们家公子请大家去演武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