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乱也(108)
此后每年春日,百花酿开坛之后,梅潜都会跑来落英门,与谢朝寒打上一场,赢了便有酒喝,边喝边听谢朝寒这话痨絮叨;若是输了,就先听话痨絮叨,再趁其不备抢他酒喝。
两年后谢朝寒离开落英门游历天下,每到百花酿启封之日也会约好了一般回来,在桐花下拍开一坛酒,等着那人前来。
落英门的百花酿有一半进了他的肚子,可惜姓梅的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装模作样喝了便走,除却跟谢朝寒打上一架探讨几句也不怎么理人,自己姓甚名谁不提及,旁人高姓大名也不问。就这么在落英门喝了几年酒,还不知道落英弟子口中的大师兄小厮丫鬟叫的七公子究竟叫什么。
游历江湖时,偶尔也会不期而遇,姓梅的君子之交淡出鸟,除了斗嘴挤兑就不会好好说话,也亏得他不在意,依旧拿热脸贴他冷屁股。
谢朝寒也清楚得很,若非他天生宽宏大量,被那金针戳上几次都记吃不记打凑上去,软磨硬泡年复一年,恐怕直到现在那人还装着副君子端方的模样,拒人千里地说一句:“在下姓梅。”就没了。
不容易,真是太不容易了,连自己都觉得感天动地。
而眼下,白眼狼一转身就把八年的百花酿忘了个干净,成日丢个背影给人,他说话都只能听个回声,连句应答都没有。
若非没了武功,他早一剑拍上去了。
谢朝寒在随身行李里翻来覆去翻了好一阵,翻出个竹筒来,在耳边轻轻晃了一晃。
竹筒里还有满满当当的百花酿,还是他遣散落英门那会一时舍不得留下的,花栾一下限酒令他就给收了起来,封口封得严严实实,半滴酒香都不会露出来。
说来惭愧,百花酿乃落英门绝活,他作为原本落英门的继承人,虽说配方记得清清楚楚,却是从未自己动手酿过。这百花酿工序繁杂,如今也只有谢晚晴会,他身上这一筒,喝完再也找不到同样味道的了。
谢朝寒拔出塞子,酒香霎时涌出,顷刻浸染了整个车厢。
梅潜果然动了动。
谢朝寒暗自得意,这么多年还没摸透你个德行?找师父一年比一年找得敷衍,找美酒倒是一年更胜一年执着,这绝版美酒钓个酒鬼,自然是手到擒来。
出乎意料,梅潜下意识侧了侧身后,竟又转了回去,反手又是一枚针,直冲他穴位而来。
谢朝寒武功虽没了,多年养成的敏捷却还在,当即一让,一骨碌滚到座下,手中竹筒磕在矮几上,咚地一响,眼看酒要泼出来。谢朝寒急着扶回竹筒,未曾想动作太大牵动了伤势,经脉顿时火辣辣地疼起来,疼得他忍不住倒抽口冷气。
有风扑面而来,一只手迅速托住他,扣住胳膊顺势往后一带,谢朝寒只觉整个人被扶起,摇摇晃晃地靠在背后那人身上。
手中,竹筒剧烈一晃,酒泼上衣襟,醇香扑鼻。
现成的靠枕很是舒适,谢朝寒向后递过竹筒,嬉皮笑脸道:“喝不喝?”
梅潜:“……”
谢朝寒恶劣地在他鼻子底下一晃而过,夸张地长叹:“这可是最后一点百花酿了,要是卖,少说也能卖几十两银子呢!”
“……”梅潜默默将他扶回座椅上,尔后毫不客气地抽走了竹筒。
“喂,铁公鸡。”谢朝寒一手撑在软枕上,似笑非笑看他,“你拿了我的美酒,是不是也该还我个会说话会喘气的梅九?”
梅潜仰头灌了一口,不知为何,一贯醇美的百花酿这次有些辣口:“不会喘气的你面前是死人么?”
“我得罪你了?”谢朝寒皱眉,“你不是死人,倒是摆着张死人脸爱答不理的。”
梅潜扭过头去,又要往车厢外钻:“没有。”
“回来!”谢朝寒高声道,“你这两天怪里怪气,难不成……”
梅潜身形陡然一僵:“……难不成什么?”
谢朝寒摸摸下巴,又嘴上跑马地不正经起来:“难不成,心疼你谢七哥?”
梅潜沉默着,回头看了他一眼:“你当真打算好,向简凌赔命?”
他目色幽深,墨黑的瞳仁里像郁结着什么,浓得化不开,就这么沉沉望着他,目光好似千钧,厚厚重重地压在他身上,压得他突然心头一抽,一时竟忘了回答。
眼帘垂下,掩去目中神色,梅潜无波无澜地道:“你打算好就是,我不会多话。”
说罢,一掀车帘驾车去了。
留下谢朝寒愣在原处,半晌说不出话来。
车厢外,传来穆九秋略显担忧的声音:“梅兄,谢兄怎么了?”
“无事。”是梅潜不动声色的回答,“闲的。”
“看来谢兄精神甚好。”穆九秋道,扬起马鞭一指前方,“前面便是汴州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