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彼端(38)
云雨不再开口。
梁端走到厨房门前,却蓦然停下,他扶着门框无声喘息,最后开口:“是因为赌气!我心里对他既敬佩又不屑,我敬佩他在专业上的钻研,却不屑他平衡家庭事业的能力。他当年对我们母子多有忽视,我妈一直一个人在家守着我,我那时就想,如果是我,我一定,一定不会这样!”
说完,梁端一拳砸在门上。
合金玻璃门摇摇欲坠,最后吱呀一声,关上。
云雨披着毯子,低头看了一眼赤足,脚趾动了动,却不肯乖乖回到沙发上,而是任性地绕到另一边,看着摆在沙发后的模型。
模型不大,整体边长约莫四十厘米,里头的房屋组合高低参差,外层刷了颜料,行人可见,绿植覆盖,精致到甚至连水渠河道都灌上凝胶。
门开了,梁端端着凉拌三丝出来。
云雨指了指脚边,提了个无礼的要求:“我可以搭你的乐高么?”
梁端走过来递给她。
云雨把盒子往桌上放,看左右没有足够的空间,故意粗暴地把那模型往里推了一把,梁端悄无声息又眼疾手快接住另一侧,顺势捧起,小心给放到了柜子顶上。
云雨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转去搭乐高。
拼了一会,没拼出个所以然,她又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打了个呵欠,伸手一推:“不玩了。”
随后,往沙发上一躺,闭眼睡觉。
那一手力气太大,撞落不少零件,叮叮咚咚落了一地。
但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本来装装样子想听听动静,但生理期实在太困,没过几分钟,云雨竟真地睡着。
梁端替她盖上毯子,跨过地上的碎片时,僵了僵,才往前走。
但很快,他又退了回来,坐在地上,就着那不成形的部件和碎片,认真地拼,以至于云雨什么时候坐起来,他都没有察觉。
等回过神来,梁端肉眼可见的局促,第一个念头竟是想将手里的东西扔掉。
看他上手几个动作,云雨怕他真扔,连鞋也没穿,直接冲过去,一个滑跪在地上,双手抢过来捧着:“这么好看,别扔啊!”
梁端渐渐回过味来,把玩具扔给她:“你自己玩吧。”
云雨忽然拉住他的手。
梁端呆愣在原处,连方才那一丝心内的疲累也给惊散。
云雨见此,抓得更紧,不论如何不肯放开,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话从口出:“不,我要你陪我!”
从惊愕,怀疑,再到欣喜。
梁端心中怦然,真的坐下来,温柔笑笑,还顺势去够掉在沙发边的碎片,以及云雨奔跑过来时滑落而被她踩在地上的毯子。
然后——
他手一扬,把毯子罩在了云雨的头上。
“玩什么玩,给我好好休息!”
说完,趁机在云雨头上乱揉了一把。
☆、032
032
过了小满,气温骤生,连日闷热,雨一直下不下来。
正值端午,还得错峰值班,注定与法定假日无缘,可是比996还惨。对于外地同事,老家距离远,那点时间来回路程都不够,即便可行,最多也就屁股落座片刻,又得离开。
于是,不能回去的年轻人们,抱团驻扎在了项目上。
本来已经够悲催,偏偏屋漏还逢连夜雨,这大夏天的,也不知是哪家单位施工,把电线挖断,是没电又没空调。
好歹,这年头人手好几个电子产品,再加上充电宝和单位的柴油发电机,还能强撑一阵。
可最不幸的是,柴油用完,也没来电,甚而连塔台也无以为继,很快连信号都搜索不出来,于是,能跑的都跑了,必须值班的老爷子们也都左呼右唤,牌桌上见。
至于可怜巴巴的小年轻们,只能困在在围城里。
但关胜和徐采薇历来路子野,一拍即合往那露天停车场的坝子上摆了几张折叠床,手动调整,硬生生给固定成沙滩椅。
再整上些可乐汽水,戴上蒸汽眼罩,美其名曰享受夏威夷式度假。
“沙雕。”
梁端被三催四请拖来时,如是评价。
难得的是,他没有穿西装西裤,而是一身休闲,顺带趿着拖鞋,就这打扮,离海滩也就只差一条花裤衩。
花裤衩,大概这辈子都不太可能见他穿。
脑补了一下,云雨觉得画面着实太美。
……
从黄昏躺到晚上。
夏威夷变成了西藏无人区,徐采薇从箱子底下翻出了她听演唱会买的垃圾望远镜,往脖子上挂,预备看星空。
而其他人显然没有这般好兴致。
没留心眼而穿着短裤上阵,这会,不少人两条腿都给快蚊子叮肿。
云雨正边挠边找花露水,恰好何大爷打完牌回来睡觉,看那整齐的一排排在停车场挺尸的人,视力本就不好的他给吓了一大跳:“你们这是晒肉干呢?”
其实,他本来想说,还以为误入了哪间火葬场。
但大晚上说这个,怪瘆人的。
关胜有气无力地挥挥手:“说多了都是泪。”
云雨跟着哭惨:“……这生活一眼望不到头,没盼头啊!”
然而,何大爷非但没安慰,反而反过来吐槽:“年轻人成熟了,终于体会到生活的艰辛,深感欣慰!”
徐采薇竖起耳朵,怄气,差点当场昏过去。
江昌盛走在他后头,护崽子反驳:“别听他瞎胡说。”
何大爷对于唱反调非常不乐意,睨了一眼:“老刘调班要走了,说是老婆女儿在家等着,明天过生日,你还不赶快?”
“快什么?”
“钥匙啊!”何大爷意味深长地说。
说到钥匙,是全公司上下无人不知的梗,现在已经不新鲜。
话说云雨刚来的时候,从面相和说话上来看,总觉得师父凶狠严苛,直到她有一次撞见,江昌盛没带钥匙,隔着门在外头喊开门,吃饭的时候总让同住的刘工等等他,甚至还有一次,人都不在,他爬窗户进去,结果云雨一声尖叫,吓得掉下来,屁股摔了个实在。
但他为人师表,怎么也得顾及点形象。
所以,当云雨惊慌失措跑上前查看他有没有受伤时,江昌盛以一副指点江山的语气将话题带开:“小云啊,天凉了,多穿点衣服。”
其实那个时候,才刚刚过了八月。
眼下,江昌盛一摸口袋,空空如也,心道糟糕,立刻跑过去追车:“老刘,把钥匙给我留一把啊!”
老刘从车里扔出一小串,咒骂道:“老子统共就一把,你他娘后天记得给我开门,不要洗澡一洗就是一个小时,你洗澡还是泡菜噢。”
汽车绝尘而去。
江昌盛捡起钥匙,回屋里换了包烟又过来,随后带上车钥匙,上镇子里给大家买了一箱雪糕。
“最后一箱,镇上的冰柜也快融化了。”
关胜立刻喜笑颜开,调侃道:“江工,这么大方!”
云雨接过时说了声谢谢,倒是没往插科打诨上想,而是打心眼里替老师委屈。之前她无意间碰见徐采薇编制人工费核算表,发现那些持证的年轻人,工资嘉奖多,反倒是老员工,多年不曾变动,吃经验而不会考试,则拿的补贴少。
可经验,不也很重要?
——
雨终于落下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漫长的雨季。
项目部稍有资历的老人,无不忧心忡忡。
这对工程建筑,尤其是地下工程来说,实在不是个好消息。
自从有了上次梁端英雄救美的版本故事,现如今稍微和脏累沾边的活,几个年轻小伙子都抢着干,留下云雨在办公室休息建模。
说实在,云雨并未想到过如此大的善意,因而觉得受宠若惊。
这天早晨,何大爷早上吃了两个鸡蛋,一碗牛奶,一个馒头,而后提着一根煮玉米外带半斤煮花生晃晃悠悠走过来。
脚跨进门时,身子后倾,目光乱扫,装作寻人,实际上偷看领导办公室是否亮灯。
人果然没来。
云雨和他打了个照面,悄声说:“今天武经理开会。”
何大爷安稳坐下来,开始吃东西吹牛。
招了几次手叫云雨过来尝尝,人都推辞,他也不强扭着,兀自开口絮叨:“这雨啊,倒是让我想起九几年那次,也是个夏天,好大一场山体滑坡,当时有个项目就在附近,听说后立刻去前线支援,给搜救队搭建临时设施,谁叫我们有人又有机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