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彼端(36)
☆、030
030
傍晚,吃过饭,公司自愿报名,组织一场草地音乐会。
别的项目部才艺不少,出了好几个男生吉他弹唱,作为享受的听众,云雨便和其他人一样,打开手机电筒挥舞。
灯火点点,宛如星光。
梁端坐在云雨身边,一个没注意,回头时云雨已是泪眼汪汪。
居然听哭了。
这不看还好,一看,她头一埋,把脸挡在梁端的胳膊后。热泪透进来,透到肌肤上,以至于梁端鬼使神差拍了拍那丫头的头。
云雨吸了吸鼻子:“以前我一直觉得自己不是个形式主义者,连过生日都不在意,也不是很爱参加活动,但刚才我忽然觉得,这就像个仪式,告别过去的自己。”
“你看看有谁哭了么?你怎么这么容易哭?有什么好哭的……”
梁端虽然嘴上嫌弃地叨念个不停,但还是给她递过去纸巾。云雨擦了擦眼泪,又擤了鼻涕,顺手给他放回掌心,想让他给扔掉,梁端瞧见,差点给她糊在脸上。
——
唱完歌,大家围坐草地一圈,玩起下午拔河后扔在一旁的绳子。
绳子拧得很紧,关胜吹了声哨子,突然用力往上甩,就像学生时代那样,总有一两个捣蛋鬼出头,叫人猝不及防。
随后,年轻的小伙子们被煽动,也跟着乱舞。
绳子如波浪向前滚动,等“浪花”翻到云雨手边的时候,她已经无法控制力度,不是手上下摇动绳子,而是绳子带着她的手动。
梁端见此,不由感叹:“这就是社会,当你被裹挟其中时,就已经身不由己。”
云雨眼前一亮,静下心来,感受仍在甩动的绳子,就像在风雨中踏浪而行。她喃喃低语:“未来还会有更多的狂风暴雨么?”
绳子玩到一半,也不知是谁带头唱起老歌,不少姑娘都红了眼,说想起刚来时候的新员工入职团建,也有如云雨这般社招的,回忆便更辽远,一追溯,就到了大学军训。
其实回忆的哪是什么活动,回忆的不过是年轻时候的自己。
有人在背后按动打火机,云雨回头看,是江昌盛。
“师父!”
她喊了一声,江昌盛瞥了一眼,将手指夹着的烟抬给她瞧,随口道:“忍不了,熏着你了,我再过去点。”
云雨小声说:“没事。”
江昌盛果真就没走,盯着她看了会:“你眼睛怎么红了?”
云雨用冰凉的手敷了敷,装作若无其事:“刚才手电筒晃的,眼睛有些疼。”
江昌盛没有拆穿她,而是狠狠吸了口烟,又慢悠悠吐出,老半天才开口:“我那个时候,技校毕业,一帮子人跟公司签协议,一起来的工人,现而今只剩下两个,其中一个老哥还年前得癌走了。”
云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或许,以江昌盛的阅历,根本无需安慰。她回过头,看着满场年轻的面孔,不自觉间想起李碧华《只是蝴蝶不愿意》里的那句话——
“见过婴儿心花怒放之笑,只觉成长格外悲凉。”
——
让云雨更不解的是,团建之后没几天,别的项目就连着好几个人提出离职,向何大爷求证,这并非偶然现象,而是年年如此。
“为什么呢?”
她实在感到费解。
团建的目的不就是增加员工之间的凝聚力吗?
没人能给她合适的解释,包括堪称“人生导师”的何大爷,甚至少有的,没有交待只字片语,大概这些人已将之视为惯例,所以给不出更好的答案。
于是,云雨只能逮着梁端喋喋不休。
“那天晚上,我看大家明明那么感动,也不像是敷衍伪装。”
“因为选择。”
“选择?”
“感动和选择并不矛盾,就像现实和梦想只能二择其一。”
云雨豁然开朗,这个行业需要的是理想,而不是现实,也许也曾真心投入,但最后依旧败给现实,才会不甘落泪,仓皇离开,或是转行。
“我以前一直感到疑惑,为什么有的专业很少有人选,也很少有人坚持。”她抬起头,望着梁端,目光炯炯,“现在我明白了,因为人要吃饭,人要活着。如果,我是说如果,像我这样,无后顾之忧的人不投入其中,难道叫温饱挣扎的人去?”
这话一出口,倒是有股子“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大义凛然,梁端放下手里的文件,两手交握,认真地看着她。
云雨丝毫没有闪避,就这么与他直视。
说这些,虽是有感而发,但确确实实是她的心里话,也许不再为金钱所恼的她,站在了马斯洛需求理论的上层,她更需要的是自我的实现与精神的满足。她向往成就,所以才会倾慕民国时期的大家,那些出身知识分子家庭的扭转者,去斗,去扛,去变革,去奉献。
这时,江昌盛从门外走过,和他一同说话的,是那天晚上他提到过的,最后一位留下的技校同学。
梁端反驳道:“你说得不尽然,也有很多人即便没有安逸的生活和坚实的后盾,也依然在为梦想努力,那是真爱。”
云雨不由自主朝他展颜:“我觉得我很幸运,因为我的现实也是我的梦想。”
——
那天安排收方,几个大工长都不在,云雨被赶鸭子上架,带着过控监理,按CAD轴号一个一个对。
偏巧早上姨妈来,痛到冷汗涔涔。
她本想请假,但是走到经理办公室门口,忽然想起前几天无意中听到二把手和武经理说,女孩子真不适合待工地,倒也不是不能干活,就是诸多不便。
什么宿舍要单独的,人还不能太多,太多就说你环境不好,歧视女生,现场下雨,稍微积水,就不能去了,太危险,要是男孩子皮糙肉厚,就完全没这个顾虑,寝室也不用什么两人三人间,直接四五六个人往上高低床,工地上更是没话说。
有意见?有意见就走人。
这里下工地的女孩子就她一个,这不是给她难堪么?
住宿也就算了,男女混俗还不至于,但下工地她也很少推脱吧,怎么就不行了?年轻气盛血气上头,云雨咬牙,掉头换了雨靴,提着安全帽上了皮卡车。
出门前拆了一小包红糖姜块,时间来不及,干脆直接塞嘴里咀嚼,然后拿起杯子猛灌了几口热水,妄图在嘴里化掉。
糖汁半融在口腔里,甜得有些齁人,但她已管不了那么多。
今日气温稍低,地下工程更是阴风瑟瑟,云雨受了寒,在昏暗的钢结构体中,痛得死去活来。
关键她还得不停跟过控监理解释专业知识。
走到廊道时,左右都是管子,空旷地又堆了不少材料,导致过人的通路狭窄,只能一人接一人。
好歹是不用再说话。
然而,越是无法转移注意,她越觉得小腹的痛感越清晰,针扎拳捶一般,如浪一波一波袭来。
这料峭春寒里,她竟汗如雨下,关键手边是既没有热水,也没有暖宝宝。
那一瞬间,她甚至要认命似的认同武经理他们说的话,也许有的行业固有印象和模式,终究难以被打破。
走到二号口时,她实在有些撑不住,人已远远落在后头,可过控和监理俩小伙子浑然不觉,还在径自往里走。
狭窄转弯处,视线受阻,前面的人若是不回头,根本无法注意到掉队的人。
她想喊:等一下!请等一下!
但脑中混沌,别说控制躯体,即便控制喉咙也费劲。终于,当她再强忍着抬步去追时,两眼一黑,倒了下去。
再醒来,竟然是在梁端怀里,自己被他打横抱着。
身前的人脚步极快,正小跑着穿过横廊,往停车场去,过控在后头追了两步,手里拿着图纸和记录资料,显然受到惊吓。
相比之下,两旁干活的工人倒是镇定许多,一瞧那男人一把抄起地上的姑娘就走,只以为出了什么安全事故,纷纷避让开。
“你怎么来了?”
云雨揪着他的袖子,动了动干裂的唇,生理期总是觉得很渴,少喝两口水,嘴唇便开始起皮。
梁端看她醒了,又心疼又担忧,甚至窝了一肚子火,气她不顾自己身体,话出口时没好脾气:“我来找过控,昨天邮箱审核的东西出了点小瑕疵。你说说你,要不是我,你准备晕死在这里吗?”
云雨想反驳,但又被他三言两语堵了回来:“不舒服就说出来,你怎么这么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