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道:“我觉得生而为人挺不容易,想做什么就能做,也挺不容易,有些事情我当年觉得是天大的难处,现在也觉得并非不能两全。”
有些事情没有结果,正如他追查不出宋轻云的死因,换不回父母,也得不到邢曼的认可。
所以他选择不做。
另一些事情也没有结果,正如温酒的才能永远被埋没,稻子和果儿死在一起,人类和仿生人没有和平的未来。
但是她却选择做。
凡事都求一个意义。宋飒从前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可以不要这个“意义”。
他现在开始明白了。
他选择去做,做就是意义本身。
他两比起来,人类终归是又现实又小气,把自己的时间和精力看得比天还大,觉得这一生无上珍贵,恨不得每一分付出都有回报,每一分追究都有结果。
贝拉米才是浪漫的那一个。
苏糖又问:“邢曼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她不想让宋飒后悔。
“我不打算怎么办,”宋飒顿了顿,“确实她可能不会支持我,但我接受她的不支持。”
他不会自欺欺人说死去的邢曼会改变主意。
他做什么都改变不了邢曼已经不在了的事实。
但他还来得及改变自己。
“我想过了,我无非就是两个选择,我有重来的机会。”宋飒郑重道。
苏糖突然发现他比三年前长大了一些。
三年前大雨中失魂落魄的男孩,好像一夜之间,突然就找到了自己的方向,连面孔都变得坚毅起来。
“但你好像要重修学业吧,”苏糖给他添汤,“实习也要重来。”
宋飒:“……”
完蛋!这茬他给忘了,侦查局可不是什么想去就去想走就走的地方,想重进得一板一眼重修学位,返校重读最快也要一年,还得重新经历一年的实习期,还得再经过一次三轮三面的入职考核。
想到十五千米的长跑体测,他现在都有点胃疼。
“没事,”宋飒笑笑,“我已经等了三年,无非就是再等两年。”
某个执行局长才在世上过了一年,就下定决心要被埋没在没有尽头的黑暗中,为一个希望渺茫的未来图景,做默默无闻无人理解的垫脚石。
他怎么忍心让她一个人坚持下去呢?
宋轻云大概会支持儿子的决定。
如果是那个不靠谱的老爹,大概会乐呵呵地跟他干杯,说做得对啊,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大家可不都是这么活过来的,就像你爸我当年追你妈,那可叫一个千辛万苦来之不易,大夏天的37℃,我居然顶着大太阳……
君子和而不同。
可惜,宋轻云没来得及等到儿子和他喝酒的年纪。
苏糖突然有些恍惚,她还记得宋轻云当年和小飒玩解密游戏,惊呼他儿子是个大天才,大抵天下父母看孩子都带着十层滤镜,宝贝得不得了,立刻就跟别人吹嘘小飒就是吃侦查局这碗饭的。
如果宋轻云还在,如果邢曼还在,大概他们三人总归其乐融融,毕竟是那样的父子两,邢曼再怎么也拗不过他们。
可惜没有如果。
“不后悔?”苏糖挑眉,目光犀利。
“不后悔。”宋飒说,“我已经决定了。”
“好!”苏糖把发簪抽下来,又重新把头发紧实地扎起来,束得高高的,然后端起碗,“作为你的老板娘,祝小飒跳槽顺利!”
“哈哈哈跳槽什么的,谢谢老板娘,”宋飒突然有些感动,擤了擤鼻子,也端起碗,和小木头三个人碰了个碗,鸡汤黄澄澄地滚了一下。
“也祝我自己回程似锦。”
第84章
次日上午,海风仿生工业区,成品室外的花园。
他们见到了穆卡。
被突然喊出来,穆卡依然是黑着脸的模样,下巴死板着,人高马大,穿着工作服没来由让人想起有犯罪前科的劳改犯,他见到宋飒等人,喉咙咕哝了一下,算是问了好。
宋飒往下一瞟,他还穿着有大口袋的衣服,口袋依然鼓鼓囊囊装着破老鼠。
“凝固剂?”穆卡凶巴巴地哼了一声,“那是机密,什么都不能告诉你们。”
“你不必告诉我们用法和成分。”宋飒和贝拉米对视了一眼,“我们想问你几个问题。”
穆卡:“哦。”
“你在调到路骨的工作岗位之前,是流水线前端的员工是么?”
“是。”穆卡不耐烦地交替身体重心。
“能接触到凝固剂?”
“……能。”
“你是负责注射凝固剂的员工么?”贝拉米盯着他的眼睛。
“是。”
“注射凝固剂的时候会有其他人在场么?”
“就我自己。”
“你能把凝固剂带出工厂么?”
“怎么可能!”穆卡暴躁起来,“我怎么可能带走工厂的东西?你们都没有基本法则的么?”
“冷静一点,”贝拉米淡淡道,“有谁监管凝固剂的数量。”
“没有人监管,”穆卡沉闷道,“凝固剂的使用都是定量的,我想多拿也拿不到。”
“有库存么?”宋飒突然问,“万一凝固剂失效了?万一新生仿生人需要加大剂量?”
穆卡不悦地看了他一眼:“一般不会失效的,有库存,但我也拿不到,我没有权限使用,我要调用库存得经过人类审批。”
“谁审批?”贝拉米问。
“谁有权限?”宋飒问。
宋飒和贝拉米几乎同时屏住了呼吸。
穆卡奇怪地看了看他们,耸了耸肩:“这还用问么?当然是厂长啊?”
“程维。”
*
“我就知道程维不是什么好人!”宋飒对贝拉米喊。
“现在就怀疑他未免为时过早。”贝拉米沉吟,“他只是能使用凝固剂,仅凭这一点就说他是凶手,太过武断。”
“哦哦行那再加一点,我觉得他看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宋飒义愤填膺,“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图谋不轨非他莫属。”
贝拉米看了他一眼。
“好吧,当我没说,”宋飒妥协,“你打算怎么办?”
“我们查不到凝固剂库存的使用情况,除非通过程维,”贝拉米说,“但假如程维就是凶手,那么库存调用一定被篡改过。所以想用库存记录来证明他是凶手或者推翻他是凶手都是做不到的。”
“确实。”
“你为什么觉得他不是好人?”贝拉米顿了顿,突然问,“你不像是会随便怀疑别人的人。”
“这我也说不清,”宋飒想了想,“我要是找到什么线索会跟你说的。”
“好。”
“但你们不觉得奇怪么,”安德里赫说,“路骨挖出关节总不能在荒郊野外进行,他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的庇护所,而进出蜂巢会有审查的机器人,他没法把残骸带进蜂巢,那他在哪里挖出的关节呢?”
“一个没有人打扰的地方,一个只有他能进入的地方,足够宽敞,足够封闭,足够……与世隔绝?”宋飒缓缓抬起头。
“成品室。”贝拉米低声说。
“但我们上次去没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宋飒仔细回忆了一下上次进入成品室的情景……嗯他光记得自己被半路杀出来对贝拉米打亲情牌的程维气得半死。
“还记得程维说过么?在有新生仿生人在内的时候,成品室是绝对封闭的,只有路骨一个人在内,而我们当时去的时候是相对开放的状态,自然不会有什么异样。”贝拉米说。
“下一批仿生人什么时候到呢?”索娅问。
“这个又要去问程维了。”贝拉米咬了咬下唇,“我上次为了借用监控的事情感谢他的时候,似乎没有看出疑点。”
“如果他真的是凶手,”安德里赫冷道,“那他借用设备帮仿察局抓自己同伙,还真是打得一手好牌。”
“他不怕路骨卖了他么?这说不通啊。”宋飒挠挠头,“抛尸抛在路骨能捡到的地方,任由路骨叛逃,甚至还协助我们抓到路骨……他谋杀的时候策划得滴水不漏,我们迄今为止找到的线索和纰漏,几乎都是路骨造成的。”
“那他图什么呢?人都杀了还处理不了尸体?非要路骨帮忙?”
“要么是我们误会程维了,”贝拉米静静说,
“要么他比我们想得还要危险。”
*
和程维的接触来得比想象中还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