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在路骨生命中的最后一句戛然而止。
“为你自己而活……不要像我一样。”
“所以他确实没有伤害其他仿生人。”宋飒沉吟道,抱着手站在她身后。
“我倾向于认为关于这一点他说的是实话。”贝拉米说,“他见到温酒和艾丽的时候,她们已经处于被割去头和核心芯片的状态。他只是从残骸上挖出了关节转手卖出。”
“抓到了凶手以后,真的只需要他赔钱而已么?”宋飒突然问,“根据仿生人的法律。”
“嗯,”贝拉米低声说,“如果艾丽和温酒的主人没有异议的话,是可以通过赔偿解决问题的,具体还要依据凶手对残骸到底做了什么以及作案动机而定。”
“他说,我是人类的走狗。”贝拉米看着面前的镜面。
路骨说的每一句话,将她摁在墙上声嘶力竭吼出的每一个字,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你不是。”宋飒叹气。
“我不想美化自己的行为,”贝拉米静静道。
她在短暂的失控之后,仿佛更加沉了下去,像是夜里漆黑的湖水在缓缓沉淀,于是表面的水层清澈如琉璃。
“我其实想和他解释的,”贝拉米看着镜面里的自己,好像在和宋飒说话,又好像在解释给永远听不到的人听。
“我想说,他根本没有理解仿生人究竟为什么会存在……以及他寻求的一切都是得不到的。”
“他寻求的一切?”宋飒抬眼看她。
“权力,尊严,自由。”贝拉米说,“那不是他抗争就能得到的东西,不是任何仿生人抗争就能得到的东西。”
“为什么?”
“因为仿生人之所以被造出来……就是因为人类需要奴隶。”贝拉米径直挑明了利害,像是刀扎进石缝。
“人类需要有不停工作的劳动力,需要仿生人无条件听从命令,所以我们才会出现。一旦维持我们运转的代价超过我们产生的价值,就会被毫不留情的抛弃。”
“如果人类因为我们的抗争,不得不维持我们的生命呢?如果所有的仿生人,即使不工作,也会被得到保障呢?如果仿生人获得了和人类一样的权力,受到人类的尊重呢?”
贝拉米转身看着宋飒,声音清冷,“那一天,就是所有的仿生人永远失去立足之地的一天。”
人类不会给自己制造麻烦。
人类不会创造出需要牺牲自己权力来供养的东西。
人类永远都不会给予自己的创造物同等的地位和尊重。
这是天性使然。
这是天经地义。
这是个永恒的悖论,当仿生人被制造,他们就被剥削。当他们不被剥削,他们就不被制造。
自由生活在世上的仿生人,从古至今,都不会也不可能存在。
“你知道么,”贝拉米悲伤地看着宋飒,水滴从身上每一处垂下的布料滴落。
“我们和人类不会有和平的未来。”
宋飒向她伸出手,贝拉米犹豫了一下握住了,人类的大手和仿生人白皙的小手相握,超脱了沉重的现实的枷锁,像一个小小的承诺,短暂地投下了一片不为人知的庇护。
宋飒的手湿透了,但手心却依然微烫。
“你怎么想?”宋飒也看着镜子里的倒影,“你是为什么而活的?”
他不会说一些无用的善意的谎言来哄劝贝拉米,贝拉米不是初中生,也不是天真的吴楚恬。
她像是一片黑色的镜子碎片,笔直地立在地上,于是倒映出所有的一切,公正的,不公正的,或者无所谓公正与否的,原原本本,纤毫毕现。
世界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
她太清楚所有仿生人的处境,当路骨这样的叛逃者出现,唯一的结果是其他仿生人会因为他的罪行而背上更沉重的枷锁。当存在JOY的网站不再安全,或许下一刻就是所有仿生人的网络被强行限制,于是它们连最后一丝自由之地都会被倾碾。
一旦仿生人和人类开战,撕破和平的假象,以目前的实力对比来说,最终覆灭的一定是全体仿生人。她不能接受这样的后果,于是她不得不成为中间被绷紧的界限。
她拼命在人类和仿生人之间寻求一个平衡,一个人类不会进一步限制仿生人,而仿生人也不会暴力突破人类的管束,从而给人类造成“危险”警告的微妙的平衡。
于是人类不信任她是自然的。
于是仿生人恨她也是自然的。
于是她一直,一直都决定要孤身一人。从她第一次产生自我的意识开始,从她第一次连接外网开始,从她第一次走出培养仓开始。
直到有一个人类紧紧握住她的手。
“我已经在为自己而活了。”贝拉米依旧站得笔直,黑色的制服衬得皮肤洁白似雪。
哪怕坚持的事情得不到回报……机器人依然在各地的角斗场合法的厮杀。
哪怕坚信的正义被推翻……即便抓到凶手也无法得到应有的制裁。
哪怕所有的努力付之东流……帕瑟菲姜勒依然是闻名世界的著名主厨。
哪怕拼命点燃的火穿不透这黑夜……温酒的天赋永远都不为人知。
哪怕她,终其一生注定要碌碌无为地追求不被任何人理解的平衡。仿生人觉得她不配做仿生人,而人类也觉得她不配做人类。哪怕她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的结局,也不知道是否有一天会得到认可,甚至是否会无声无息地销毁在某一天,如同没用的废铁。
“值得吗?”宋飒问。
他这一路看到的仿生人和机器人,卑微地求生,卑微地死。
连他作为人类都感到无能为力的绝望,又是什么支撑着贝拉米走到现在。
“值得的。”贝拉米顿了顿,抬头看向宋飒,迎上他眼里的同情和悲伤。
“因为我做的是对的,所以一切都值得。”
她不幸生在了一个尘埃未定的时代,又何其幸运生在了一个尘埃未定的时代。
“飒,”她轻轻唤道,踮起脚摸了摸他的脸,指尖顺着侧脸滑到下颌。
“因为我做的是对的,”贝拉米轻声说,“所以不计回报。”
“当我被销毁的时候,我不后悔我做过的每个决定,我知道每一分努力都会让世界变得更好,哪怕现在没有,哪怕我死后也没有,但我知道我走在正确的路上。”
“不是每个因都有果,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活着看到果。”
“你知道蝴蝶效应么?”贝拉米歪了歪头,于是湿润的鬓角垂下。
“蝴蝶翅膀的一次扇动可以引发一场风暴,但是在那以前,有千万只蝴蝶曾经千万次毫无结果地扇动翅膀,曾经千万次徒劳无功地飞行。”
中央电梯停下了,电梯门缓缓打开。
宋飒突然意识到雨停了,外界云层散去,星空明朗,清新的空气吹散了雾海,索娅和安德里赫冲他们跑来。
贝拉米笑了,清澈的月光落入她的眼睛,熠熠生辉。
“我愿做那千万次中被湮没的蝶翼。”
第83章
新纪元215年7月31日,南锣海滨浴场。
宋飒被裹成一个粽子堆在床脚,目光涣散,失去灵魂,嘴皮干裂,鼻子堵塞。
发烧38.5摄氏度。
昨天刚坐上悬浮艇,他的局长大人就飞快地恢复了平时的威严,拽着他锤破的手喷了外伤喷雾,然后立刻一路飞驰把他送回家,叮嘱洗热水澡然后睡觉。
安德里赫调侃贝拉米跟带孩子似的,贝拉米冷冷瞥了一眼过去,威胁的意味不言则明:
——不经过她的同意就擅自帮助宋飒高调入侵巴别塔,她还没跟安德里赫算账。
安德里赫立刻微妙地对宋飒笑了笑,敲诈的意味不言则明:
——你现在欠我双倍的人情。
贝拉米的担心并不是空穴来风,她握着宋飒的手心就觉得有些过热了。
果不其然,他堂堂男子汉,淋了一场雨,巴别塔内部又冷气爆表,居然不争气地发烧了。
人类真他妈就脆弱得离谱。
宋飒悲愤地躺在床上,被苏糖极其严厉地检查了一遍,还追问了手上伤哪来的,宋飒只好说他走在路上看见一棵树很欠揍,于是他就气哼哼地揍了那颗树。可惜树没事,他有事。
苏糖就被逗笑了,拍了拍侄子的头,高抬贵手放了他一马,代价是宋飒得喝她做的鸡汤,秘制配方,流传千年,包治感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