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便落满了南山(22)
宋时澜卖关子:“不是,但很相近。”
宋采芸虽然失望,但是听闻相近却还是期待着。
没人猜得出,连问及孟珒修时他也连连摇头。
宋时澜唤小厮,交代两句,然后瞧着众人不说话。学生们性子急,孟曼新尤为,问:“宋爷爷,难道是什么活物吗?要去请的?”
宋时澜笑而不语,瞧见门外小厮已经将礼物带了来,指着门口让大家往外瞧——是个金发碧眼的英国男人。
“你想留洋,爷爷不反对,但是你得先完成在学校的学业。这是简平安,你的英文老师。”宋时澜介绍着。
他的话叫其他学生不禁发出了感慨,而宋采芸更是激动得拥住了宋时澜,鼻尖在他额头上蹭了蹭,小声说了句谢谢。
简平安是个会聊天的英国男人,几个学生被他逗得咯咯直笑。最后他们还似不满足一般,让他再多讲一些。
“那多无聊啊,简平安,你来猜猜,我们都是做什么的吧?”顾罗安提议。
只是提议一出就被孟曼新给否决了:“刚刚宋爷爷已经说了,我们是学生。”她指着围坐在一起的几人,除了晋秋、覃一沣和孟珒修三人散坐在其他几个位置。
“对,就猜猜他们。”
简平安笑着点头,表示没有问题,然后先指着晋秋,说:“她很漂亮,不过穿着男儿装,洒脱豪迈,应该常与人打交道。我猜猜,是生意人吗?她的右手食指自然弯曲,这是经常打算盘的人才有的特征。”
众人惊呼,甚至连晋秋也下意识地摊开右手,仔细瞧了瞧食指跟其他手指的不同,好像是要弯曲一点。
“那这个呢?”孟曼新指着覃一沣。
简平安转过身子,眼神流转的瞬间,先瞧见了跟覃一沣坐同一边的孟珒修。他抱歉:“不好意思,也许,我能先讲讲这位先生?”他摊开手,五指紧闭侧对着孟珒修。
学生们纷纷点头,他们也好奇,简平安能不能猜对孟老师,或者说,在简平安眼里,孟老师是怎样的?
简平安微微笑着,这仿佛是英国男人与生俱来的特质,绅士的笑容总是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我见过你,在英国的时候。”他慢慢开口,像是在客套,又好像他们真的见过。
孟珒修听此,微微欠身,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当时是在外交课上,你被奥利弗教授叫上台。”他回忆着,对那一天依然记忆犹新。
孟珒修脸色突变,他双手撑在扶手上想要起身打断简平安,肩上却多了一只手压着他,又轻轻拍了拍他。
他扭头,覃一沣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身后,眼神落在简平安身上,微微摇头。
简平安继续说:“你打断了奥利弗教授的讲课,还动手打了他。教授的两颗牙齿也被你打断,学生们都很慌乱,你指着台下的人怒吼‘You are foolish! You are foolish'。”
You are foolish,你们都是蠢人!
这下几个学生也跟着变了脸色,相互看着,纷纷蹙眉。
“是你吗?”简平安一字一句道,“孟珒修。”
宋时澜手里抓着拐杖,左手掌心包着拐杖龙头,凸出的图案把掌心磕疼。在他的眼里,如此失态的孟珒修,已然是失了故友仇家的面子,更何况还是在国外,丢的不仅仅只是仇家的面子。
几个学生哑然失语,晋秋瞧着这些人发怔的样子竟觉得好笑,一个洋人罢了,竟也信了。
“嗬……”一声失笑,在这寂静的房间里异常清晰,那人立在椅后,竟笑得掩了嘴。
众人瞧着发笑的覃一沣,孟曼新小声喊着:“沣哥哥。”
这一声竟叫得孟珒修身子发颤,他缓缓回头,瞧见覃一沣微微滚动的喉结,反问着:“那之前呢?”
简平安侧头,皱眉,无话。
众人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流转,宋时澜咳嗽一声,这下更无人说话。
覃一沣手背上的青筋凸起,孟珒修几次起身,都被覃一沣给压了回去。覃一沣从椅后绕到前面来,一步一步向简平安靠近,身上好像涌起蕴藏了千年的寒气,让简平安也瑟缩了身子。
“那堂课有六十七个学生,当中有六个中国学生,讲的是民族起始。你的奥利佛教授侃侃而谈,将我国万里疆土视为己有,侵略被谎称为收复。如此大逆之言,叫我族好男儿听其言,受其辱,当可?”
一声“当可”,落进几人耳里,让他们红了眼眶。
顾罗安怒吼一声:“不可!”
身旁的男生起身重复,几个女生也站起身,启唇吐出的两个字轻柔却有力,铿锵如熊熊火焰,又似翻涌浪潮将简平安淹没。
“你!”简平安未料想到,除他跟孟珒修外,还有一人对当日之事知晓得如此详细。
就算他巧舌如簧本想颠倒是非黑白,可在这个从未谋面过的男人面前,却无言再辩。他瘫进仙人椅里,没了刚刚的那份挥洒意气,眼神黯淡,摇摇头,自嘲地笑。
“孟珒修,你当日打断的不只是奥利佛教授的牙,”覃一沣回身,逆光里衣袖处的金线刺得叫人不能睁眼,“还有这些侵略者登天的傲气。可就算如此,今日他们还在这天津城里指手画脚分割街道。一座城,叫他们分了,一个国,也要叫他们分了,你愿意吗?”
这话一出,学生们纷纷瞧着孟珒修,连坐在厅上正中的宋时澜也虚眯着眼睛,枯瘦发皱的双手合在拐杖的龙头之上,等着他落言。
“当然,”肩上无人再压着他,孟珒修起身往前,睥睨着垂头丧气的简平安,“不能了。”
一声闷响。
仙人椅里的简平安被扇倒在地上,右边脸颊红了一片,人晕乎着,下意识地求救:“宋老爷,救救我。”
这时候绅士的男人头发散了,伸着的手十指苍白,人跪着往前。没等他走到宋时澜面前,就先被一人给拦了下来。他抬首,是那个穿着男儿装的漂亮女人在面前蹲下,朝他伸出右手:“你知道我这只手在打算盘以前,是做什么的吗?”
简平安没答,心里已经冷了一截。
“拿刀。”晋秋瞧着自己的手,“屠刀,杀人的刀,一刀落,人头就掉。”
她说得发狠,叫身后几个女学生吓得变了脸色,她们捂着脸,怕她真的掏出那把能砍掉人头的屠刀来。
简平安被吓得失声尖叫。面前的老人一句话便能要他的命,而身旁的这个女人,更是让他汗毛竖立。死境,他从未想过他也会遇上这一刻。
宋时澜扫了一眼厅里的小辈们,大多都被吓得怔在原地没有动弹。
晋秋蹲在地上,这丫头的撒泼样子瞧着够唬人,让他不禁发笑。他的目光拉远,孟珒修背手站在简平安的身后,身上的公子哥儿性情这会儿就显露了。
再往后,是处在阴影里的覃一沣,他身形清瘦,一手撑在椅头上,模样是瞧不清了,就知道他笑着,笑这厅里还有豪情几千,笑那地上的狂妄之徒消瘦薄力还想撼动这方土地。
他仿佛是一座山,山的背后是光,一点一点地,要将这些被笼罩在阴影里的人给拉扯出来。
“你,过来。”拐杖指着覃一沣,宋老爷子沉声说。
阴影里的人动作,跟孟珒修擦肩而过,一脚跨过地上的简平安。他低垂的目光落在晋秋正收回的手上,本来是匆匆一眼,余光却迟迟没有收回来。
到正前,他轻唤:“老爷子。”
“我跟孟炳华有气,算起来,其中也有一部分你的原因。”他左边的衣袖轻抖,露出半截胳膊。
覃一沣垂首:“小辈有愧。”
宋时澜摇头:“他如何教你,放任你在这天津城里阴诡算计我不管,是因为瞧不上眼。可今日,你这份气我消了。”
孟珒修骇然抬眼,片刻后收回目光,瞧着地上的简平安,垂在衣侧的手握紧成拳头。
几个小辈不知这话缘由,只是对最后那句莫名。
晋秋起身,落座在宋时澜左侧的仙人椅里,一手托着茶杯,漂浮的茶叶被她用茶盖别开,淡淡的目光在孟珒修身上扫过又落在绽开的茶叶上,轻抿一口。
覃一沣欠身:“老爷子宽心。”
宋时澜遣了人将简平安拖下去,在英国男人的哀号声中,他抱歉地说:“本来是高兴的日子,叫大家扫了兴,还请多担待着。”
没人敢说他的不是,浅浅笑过,一桌人又在孟曼新的玩笑中热闹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