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便落满了南山(12)
像是在撒娇,哄得孟炳华连连点头,最后跟两个孩子一样约定了再不能对覃一沣说重话后才老实吃饭。
安抚好孟曼新,孟炳华微微侧头,跟晋秋小声耳语:“我就这么一个宝贝侄女,只能宠,只能宠。”
晋秋笑而不语,连兄长过世后带回来的侄女都能宠上天,那覃一沣这个替他卖血卖汗的继子想来也亏待不了。
啧,看来,覃一沣的小日子过得倒是比她滋润多了。
正想着,她就觉得大腿被人掐了一把。想也不用想,这张桌子上能干出这种事的只有她的小兄弟——晋诚。可是这小兄弟今日胆子大了些,还敢掐她了!
“嗷!”真疼啊!
席间几人均投来目光,晋秋这才发现,正堂里多了一个人。
那人正跨过门槛,脚落在地面上。晋秋眯眼,好像看见了一层细细的灰尘飞扬,她垂眼轻笑,脸颊微微潮红,女儿家的娇俏模样显露。
孟珒修刚刚从北洋学堂赶回来,新晋的校长听说他留洋回来,留他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暮色深沉才放了人。
一落座,孟珒修就察觉有个眼神从他进门开始便落在他的身上。他抬首,就见那个人躲过,只能看见半边侧脸。
灯光昏暗,他仔细瞧了两眼,心里突然一惊,握在手里的筷子掉落在桌面上。
孟曼新侧脸:“哥哥?”
孟炳华不动声色地举杯饮酒,当看不见孟珒修的失礼。刘克上前同孟炳华说了两句话,孟炳华开口:“有急事处理,你们先吃。”跟晋秋微微点头,“修儿,帮我好好招待晋秋丫头。”
孟炳华走后,孟曼新跟孟珒修聊过几句后便挑了几样菜给覃一沣送了过去,偌大的正堂里只剩下吃得索然无味的孟珒修和晋秋,还有一个吃得发了晕的晋诚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要出去走走吗?”提出邀约的人站在门口,指着天边升起的一轮弯月问晋秋。
“好啊!”没有羞涩和拒绝,晋秋迅速应声就好像一直在等着他问出这句话。
庭院深深,晋秋走在孟珒修的左边,挨着一排矮树丛,小腿遭了不少罪,雪白的皮肤被划开了好几个细长的小伤口,步伐停停顿顿。
开始她还能忍着,到后面就隐约有些不行了。一小股温热的液体滑落至脚踝,她低头瞧,就见一小条血河从小腿左侧缓缓流下。她弯腰,伸手就蹭掉血迹,抬头的时候一愣,孟珒修就站在她身前。
“划伤了?”
“是啊。”她轻轻点头,然后伸出手,“你看。”
模糊的血迹在掌心里洇开一小片,空气里有一丝淡淡的腥味。
孟珒修蹲下身,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块方帕,系在划伤的地方。他简单处理后直起身,如释重负地说:“晋秋,你一点儿也没变。”
蓦地,晋秋笑了。明眸白齿在夜色中绽放出一朵娇艳的花,她感觉到眼角有微微的湿润,轻轻擦拭掉,说:“你也是。”
微风在黑夜里荡过,天边的那轮弯月藏在灰褐色的云后,也许待会儿微风就会停下,弯月不再藏在云后,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理所应当。
就像,他们今日这般再遇见,都是顺其自然,理所应当吧。
“你还记得那一日,你同我许诺过什么吗?”晋秋换到孟珒修的右侧,身上披着孟珒修的西装外套,手心里攥着衣袖。
他说:“记得,可是救我的不是你。”
他记起晋秋曾说:“要是我救你出去,你就得娶我。”
那时候他身处险境,以缓兵之计答应,只是没想到隔了八年,真又遇见了她。
晋秋毫不在乎,昂着脸:“那又如何,我认定你是我的夫君。”
孟珒修干咳两声,想起前两日在翠悦轩匆匆一眼看见的人影,这时候想来有些熟悉,不确定地问:“前两日,我们是不是已经见过了?”
听他突然提起这事儿,晋秋愣了愣,答:“是。”那时候她一身男儿装扮,没想到他记得。
孟珒修又问:“那日跟覃一沣争执的人也是你对不对?”
“是。”
他叹息:“晋秋,那时候为了保命我默许了你的话,可这时候你却是强人所难了。”
云散去,弯月把漆黑的夜照亮了一半,晋秋瞧见孟珒修脸上为难的神色,也不急,等他慢慢说完。
“那时候被送下山,听闻了后来的事,我却有些隐隐担心。”他站在距晋秋一米远的位置,“报纸上说你不知所终,我猜想,那你一定还活着。活着,就会来找我。”
越说到后面就越像是喃喃自语,他留洋多年,除了母语还会叽里呱啦的英文,可是这时候却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了。
只是知道从今日见着她的第一眼起,他埋在心里许久的疙瘩总算放下了。
他问:“或许,我们试一试?”
晋秋听到此,却笑了:“听说国外崇尚自由恋爱,以为你只学了些洋墨水,没想到连这个也学了回来。”
被噎得无话反驳,孟珒修低下了头。他心里矛盾,可是说不出里面是什么滋味,他知道他当然可以在听闻晋秋的荒谬之论后转身离开,可是他也知道,他不舍得。
他再问:“可以吗?”
晋秋没有说话,转身往回走,然后嘴里念叨着:“晋诚应该醒了,他今天吃了不少,想必以后会天天惦记着你家厨子做的饭菜。”
孟珒修站在原地不动。
晋秋回身,说:“若是我答应了,以后他便不会在我耳边念叨,想来就能来了是不是?”
孟珒修喜出望外:“是。”
“那成,那便试一试。”
那一日夜里,晋秋在房间里倒腾了许久。晋诚坐在院子里,瞧着他姐一趟又一趟地往外扔东西,最后忍不住问:“这些衣裳你都不要了啊?”地上凌乱地堆着一堆素色长衫,对襟被剪开,散开的丝线缠绕在一起,密密麻麻分不清楚哪根线是从那件衣服上散出来的。
晋秋没搭理他,忙活完柜子里的衣裳,又问晋诚:“你给我买的洋装呢?扔哪儿了?”
晋诚把地上的衣裳挑挑拣拣,想了一阵说:“西厢房的柜子下面儿,你要穿啊?”
她点头,往西厢房走,忽然又停住,把别在腰间的钱袋子扔给晋诚:“明日再买几件回来,还有旗袍,好看的都买。”
晋诚不明白,只闻见空气里散着的香味,是他买回来的香包味道,他愣神片刻后,大喊:“姐,咱家穷得你要卖身补贴家用了吗?”
一个花瓶被扔了出来,晋诚躲得快,只听见花瓶落地的清脆声音,想着幸好自己身手还不赖,不然脑袋上准砸了个血洞来。
他眼睛往地上一瞧,心安,他们家还不至于穷到要他姐卖身的地步。你看看,地上那些碎瓷片完整的时候可是唐代时候的玩意儿,要没钱晋秋能舍得砸了?
晋诚食指托着下巴,想了想,又喊:“老天爷,她动春心了!”
一件瓷器又被扔了出来,砸在晋诚身上,然后是一声怒吼:“死远点儿!”
孟家。
刘克从书房里退出来的时候正巧碰上回房的孟珒修。书房里还亮着灯,孟珒修拦下掌着灯的刘克:“父亲用过晚饭了吗?”
晚饭的时候孟炳华匆匆下桌,碗碟里都还干净着,酌了两杯酒,身子该不舒坦了。
刘克客气着:“刚刚用了一些,胃口有些不好,只尝了半碗清粥。”
里面有细微的说话声,孟珒修透过纸糊窗户往里瞧了一眼,看见有个模糊人影立在桌前。
“覃一沣也在?”
刘克低头:“在。商会的事还没处理完,九爷在屋子里跟老爷说着话呢。”
孟珒修思索一阵,然后说:“明天开始我就要去学堂了,父亲的身子烦请刘叔多照顾。”
“少爷客气,这本来就是我的分内之事。倒是少爷要保重身体,老爷心疼你心疼得紧,切莫太操劳了。”
客套地寒暄了两句,孟珒修便要回房,手搭上门锁,他就听见身后的刘克说:“老爷说,不管少爷想要做什么,就尽管去做。孟家家底算得上丰盈,能照拂子孙,所以少爷不用顾忌其他。”
明明是宽解的话,却一字一句如针扎般落进孟珒修的心里。
扣上门,孟珒修点亮房间里的灯,片刻之后又熄掉。黑夜里,他好像听见了孟炳华的声音,听不太真切,只知道孟炳华语气平稳,在交代着什么。然后,另一个声音回答他:“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