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夏(88)
白父重重地冷笑一声,也不说原谅,又咳嗽起来。
晚上,两个人依然背对背睡在地铺上,他们的争吵转瞬即逝,上一刻兴许还头破血流,下一秒又不约而同地偃旗息鼓,安静下来是两人默契的和解,这么多年始终没有找到更好的方式。
小白没再说话,父亲也没再说话,只不过他白天动了很大的气,肺又一直不太好,半咳半喘的沉重呼吸声在漆黑的夜里格外清晰,一声一声,整个半夜连绵不绝。
“嗡嗡”一声,信息来到。
小白伸手去拿手机,恰巧十二点。
母亲发来信息,和每一年一样,她总是那个第一个祝福自己的人。
“欢欢,生日快乐,平安幸福。”
白父问:“谁的消息?”
小白把手机放了回去,他说:“妈妈。”
父亲的呼吸声又响了起来,沉重而疲倦,却比刚才轻了一点。
半晌,父亲突兀地开口,情绪晦涩地说:“我明天就走。”
已经一天都不想和他多待了,哪怕今天就是他的生日。
小白攥紧了拳头,他很想问一句,你难道不想知道妈妈发了什么吗?
他很小的时候就想问,你难道不想妈妈吗。
眼前又浮现那两个空茶杯来。
话到嘴边,犹犹豫豫,最后,还是变成了一句有点像客套的真心话:“注意安全。”
白父很是傲娇地哼了一声,接着喘气,小白以为他睡着了,他却到最后说了句:“我和你吵,是不想你放松对自己的要求,辜负队里的期望。”
“……不要辜负队里的期望。”
那是他对儿子唯一的祝福。
第二天小白醒来的时候父亲果然已经走了。他的行李很少,一只手就可以拿完,小白甚至不知道父亲是几点钟出的门,现在才六点整,他走时,必是月亮高悬。
小白磨磨蹭蹭地下楼出了门,在外面跑了许久,天光大亮,今天是他的生日,把手机拿出来看了又看,收件箱仍然空空荡荡。
“你回来啦?”女房东抱着一碗酸奶做早餐,唇上有一抹白,朝他指了指楼上:“你要不要去我房间看看,白叔叔昨天给我装了个小沙袋呢!对了,叔叔呢?”
小白说:“回去了。”
女房东奇奇怪怪地点点头,嘟囔了句怎么也不说一声,便继续吃早餐了。
小白回去收拾地铺,说来可笑,最后他们父子二人竟然真的谁也没睡床,赌气也好,关怀也罢,他们俩总是没有赢家。他弯着腰,在地上很慢地卷铺盖,门又被敲响了。
是作家,给他拿了张碟片过来,看见小白在卷地铺,很吃惊地道:“叔叔走啦?”
小白本能地皱了皱眉,作家赶紧道:“我的意思是……叔叔回河南啦?哎呀,他还叫我把这个碟子给他,怎么突然走了呢?”
“什么碟片?”
“喏,”作家走过去,递给他,是车载音乐,封面上的女人是蔡琴,作家道:“昨天他捎我的车去市里,听见这个音乐,说觉得很好听,叫我给他呢。”
小白垂着头没吭声,脑子里乱糟糟的,作家试探地道:“跟你爸爸吵架啦?”
尽管努力克制,小白的沮丧依然不难看出。
作家倒是很体谅,拍拍他的肩膀,心大地宽慰道:“哎,哪个男人跟爸爸不吵架,不跟爸爸吵架的男人算男人吗?没事的白哥。傅哥说了,他爸要是有你爸一半好,他怎么着也不会来江尧。”
作家叹了口气,有点同情地道:“哎,是傅哥偷偷跟我说的呢。他说,他长这么大,他爸爸还没跟他下过这么久的棋呢。他还说过,在国外读书的时候,他惹了一个不该惹的人,被人家扔到监狱里,整整蹲了二十几个小时,他在洛杉矶蹲监狱,他爸在阿拉斯加滑雪,最后,他外公派的人从北京赶过去把他接了出来。”
小白怔了一下,道:“那是挺过分的。”
作家也是这么想的,他拍拍小白的膝盖,又叹了口气,道:“傅哥说这还不算最过分的,说……哎呦,这是什么?”
作家移了移位置,屁股被一个东西硌着了,往地铺底下掏了掏,掏出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作家眼睛都直了:“我靠,瑞士军刀!”
是一把很好的瑞士军刀,内敛的黑色,拿一个破破烂烂的硬纸很随便的包了一下,小白觉得这个纸板有点眼熟,展开一看——果然是高中生的剪纸作业!
小白苦着脸抚着剪纸作业,头疼地道:“拿纸包着也不能拿人孩子作业啊。”
“这是你爸留给你的?”
“应该是吧。”
作家羡慕地看了看那把极其精巧,以至于可遇不可求的瑞士军刀,忍不住道:“你看,你爸还是对你挺好的吧,你看看这刀,你看看这开……”
“手别动。”
“小气,”作家讪讪地收回手,道:“摸一下又不会摸坏!”
这可是他爸给他的第一个生日礼物,当然得宝贝点。
“对了,”作家临出门指指那张碟片,嘱咐道:“别忘了带回平顶山给叔叔哈。”
父亲平时很少听歌,听也是革命歌曲,开的车是带斗篷的迷彩皮卡。一辆轰轰隆隆的迷彩皮卡里,不是崔健,不是强军战歌,而是蔡琴,车窗半开,露出来父亲那张永远扳着的扑克脸,眼角嘴角冷冷地下垂,怎么想都觉得画面诡异。
小白被自己的脑补激出一身的鸡皮疙瘩,收好军刀,将碟子拿过来仔细看了看。
《叫我如何不想她》。
违章建筑没几天就拆了,不知道父亲跟警察到底说了什么。
第69章 停电
“什么?什么旅游团?我跟你一起去。”
女房东兴兴头头地拽着她的大背包,莫名其妙地看着富二代:“我不是早就跟你们说了要跟李阿姨她们一起去爬山的嘛?!”
富二代拽着她不松手:“江尧市的山不够你爬,跑到三清县去干什么?”
“又不远!”
“你一个人在外头过夜,”富二代道:“我不放心。”
“是一个团的嘛!”女房东弯弯眼睛一笑,讨好道:“李阿姨、卢阿姨,赵婶婶,还有曹阿姨,都是你认识的人嘛!大家互相照顾,三四天就回来了!”
“你没事跑到山里去做什么?”
“我……”女房东动了动嘴,大眼睛滴溜溜地看着他,半天也没吭声。
富二代动手给她卸包,面无表情地道:“是不是那些阿姨非要你去?你一个二十来岁小姑娘,跟群四五十岁阿姨能玩什么?一路给她们拎包照相?你想都别想。”
女房东眼看他真耍起性子来不许她出门,忙拽着他的手,实话道:“我去给咱们家求个签呢!”
富二代停了,等她交代完。
女房东嘴一瘪,使劲把包往身上背,埋着脑袋有板有眼地道:“你看咱们家今年,也算多灾多难了,作家、小白、小语,我,大家都搞得东一身伤西一身伤的,三清县那个神山不是很有名嘛,刚好李阿姨组织马戏区一块儿去避暑划船,我……我就想着去求个签什么的,祛祛邪气。”
“什么邪气,”富二代皱眉:“你还信这?”
“当然啦!”女房东仰头抗争道:“举头三尺有神明,那么多人不远千里都要去拜,那山肯定有灵处,我去拜拜怎么啦!到时候,求个平安符回来,保佑大家都平平安安的!”
富二代盯着她的脸看了半瞬,忽然觉得无聊至极,松了手,没什么感情色彩地问:“你是去给小白求平安符吧?”
女房东一时语塞。
他极轻地笑了声,语气懒散,脸上也没耐心,短短的工夫,他没等来回答,转身便走了。女房东背好了包,高中生坐在餐桌旁边剪纸,一直看着她。
女房东露出笑脸,朝他招招手:“在家要好好吃饭!钱不够跟我说!”
底下响起阿姨们欢快高昂的催促声,“小夏”“小夏”一声声将她的名字喊得很慈祥,兴致高涨,女房东连忙应了一声,高中生一句“注意安全”只喊了一半,他心一跳,剪刀划破手,突然觉得很不详,鞋子也没穿便追了出去,她们正在排队登大巴车,叽叽喳喳的,丝巾颜色很艳丽,大巴车上印着旅行社的名字,女房东在排队,朝他快活地招招手。
高中生没再追上去,也朝她招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