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夏(6)
白警官深觉任重道远。
女房东起初也不知道他是警察,每天摄影师摄影师的喊他,这样正合他意,他到处拍照的行为没有引起任何怀疑。新兴城市的老城区,原本也有很多艺术系的大学生来这里采风,楼下范大爷都要成马戏区导游了,小白经常跟范大爷一边打牌一边聊天,力争把这一块摸得八九不离十。
也许就是太顺利,他有点掉了警惕性,某一天出去打牌的时候神清气爽,一回来,女房东坐在沙发上,如临大敌地看着他。
小白马上就觉得出事了,先不说话。
女房东看着他,说:“你手机忘带了。”
小白一看,果然就在茶几上,一直随身带着,自己出门前给范大爷揣水果,忘记装进口袋里。
那是工作用的手机。
小白已经想好说辞,平静地说:“嗯。”
女房东心一横,直接问:“你是不是逃犯?”
小白说:“嗯?”
女房东站起来,孤注一掷似的,攥着拳,道:“你手机刚刚响了,那个人问你,什么时候回局子,他不想亲自来找你。”
小白觉得她这幅脸色苍白的样子有点可爱,问:“那你报警了?”
没想到女房东极其庄严地摇了摇头。
“小白,”她嘴唇颤抖着:“你快走吧。我没跟他们说,你现在走了,我就说我不想你住了。你要是想换个城市重新做人,我可以给你钱,你放心,我没跟他们任何人说,现在跑,什么事都没有。”
她平时什么小事都会和家里人说,收留了一个逃犯,一个女房东,这算天大的事了,却没说。
小白有点愣,看着她,半晌,故意板着脸走过去,他犯罪学成绩很好,他知道他现在的神态一定非常吓人,女房东果然被吓得不轻,连连后退,脸更白了。
他故意问,现在他们都不在家,你不怕我杀人灭口?
女房东吓得鼻涕都要流出来了。
“小白,”她傻了半晌,仍然颤颤巍巍地说:“你快走吧。”
“你遇见逃犯,不报警?”
女房东说:“我遇见过逃犯,有些时候他们也是迫不得己的。”
“胡说八道,”白警官说:“没有罪犯是无辜的。”
“有的,”她脑子可能吓短路了,跟他聊起天来:“我遇见的那个,是收了钱替别人坐牢的,说好坐一年,刚出来,那个人又犯事了,他不跑,就要把他加到八年。是跑,身份证都不能用,跑,跑过了两个省,用脚跑。”
白警官问:“哪里的事?”
“前几年路过马戏区的一个人,现在不知道在哪里,我给了他几百块钱,叫他跑到西北去。”
“你应该报警。”
他说完就知道自己这句话没意义,在范大爷的牌桌讲坛上,他就知道了马戏区的居民对警察信任度有多低,他们宁愿以恶制恶,或者花钱消灾,再没法子一点,打落牙齿和血吞,也不会去找警察。
范大爷说:“理儿就是这么个理儿,派出所只有上户口时有点用。当官的都是给当官的办事的,警察局就不是给咱老百姓开的。”
牌桌上的大爷们纷纷同意。
他虽然是特警,范大爷说的是民警,归根到底是一家,听不下去,然而他还不能反驳,因为牌桌上的大爷一边应和,一边就咬着烟嘴举了一大堆例子,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马戏区片警就没干过一件好事。
被誉为警校之光的小白,就这么一句一句地听着。
马戏区人情比法大,江尧市粉饰太平天下第一。
女房东说:“要是报警了,等有钱人被抓进去,肯定会找人往死里收拾他的!”
小白愣了一下,说:“你觉得警察会抓那家有钱的?”
女房东诧异地看着他,像是听见什么奇闻异事。
她难以置信地道:“当然了,那可是警察啊。”
小白心里的自豪感和正义感油然而生,除了第一天进警校,只有第一天戴红领巾时他才产生过这样强烈的触动。
他望着小夏,一时忘了说话。
“其实,”小白伸手拿回手机,郑重地说:“我就是警察。”
第4章 走吧,小妈
女房东脑袋后面被黑背心弄得磕了个大口子,在医院住了两个星期,其实她觉得不是很大的事,但是小白和富二代坚持要她住在医院里。
小白出钱,她怪过意不去的,但是小白表示这事没什么可商量的,不仅住在好病房里,每天还吃好喝好,脑袋缝个针住半个月医院,护士看她都不得劲。
终于出院了,她回家一看,几个男人住就是邋遢,小葱也焉了,冰箱也空了,垃圾全都堆在门口,客厅和厨房锅碗瓢盆东一个西一个。
她脑袋疼。
想到富二代和小白轮流在医院陪她,睡在窄窄的行军床上一声不吭的,什么也没说,卷起袖子开始搞卫生。
她既是房东,又是室友,时间长了,更像家人。
女房东系着围裙扎着头发正收拾得起劲,有人敲门,很有节奏,哐哐哐哐。
门一开,外面站着一个一米七的都市丽人。
女房东看傻了,问:“仙女,您找哪位?”
丽人抬抬墨镜,露出她迷人又精致的杏眼。
“他还请得起保姆呀?”
女房东先说:“我不是保姆。”
再问:“他是谁呀?”
她礼貌一笑,叫着富二代的名字,踩着高跟鞋往屋里走,女房东叫道:“鞋!我刚拖的地!”
富二代是个海王,风流债很多,刚搬到马戏区的时候,还有女人从北京追过来哭着劝他别跟他爸怄气,或者愿意陪他一起吃苦,一边哭一边打量着女房东引以为豪的二层复式,打量完,哭得更厉害了,女房东在旁边也是非常尴尬。
可以说,对“富二代真的是富二代吗”这个终极问题,很大一部分的肯定来自他源源不断的蜂围蝶舞。
富二代带着大耳机从屋里出来了,“干嘛干嘛,”他不耐烦地开门,说:“我录着视频呢,你喊什么喊?嗓门大去菜市场当喇叭。”
仙女说:“录什么视频呢?我瞧瞧。”
“91小视频,”富二代说:“一起吗?”
女房东听不进去了,骂道:“你是人吗?!”
富二代身心俱疲地叹了口气,跟仙女说:“咱们出去说行不行?您不嫌丢人我还嫌没脸呢。”
女房东说:“你好好跟人说话行不行?”
外面很热,仙女姐姐一路走来估计也绕了很久,精致的背后湿了一片,碎发都黏在脸上。
富二代没吭声了,回屋去换衣服,仙女姐姐转过来看着女房东,看了半晌,忽然掩嘴一笑。
仙女问:“你认识我?为什么替我说话?”
女房东实话实话:“您真的很漂亮,谁不喜欢帮漂亮姐姐说话。何况他那臭嘴,我听一次骂一次。”
仙女看了她半晌,道:“那是他听你话,要是换了个人朝他这样大喊大叫的,你试试。”
女房东说:“我是他房东嘛。”
仙女笑着摇了摇头。
富二代出来了,穿了件带白纹的藏蓝色短袖,头发朝后梳,戴了帽子,人模人样的。
他说:“走吧,小妈。”
女房东惊呆了。
仙女叫路丝,长得漂亮,保养好,常人都看不出来她已经三十五了,路丝估计那个女房东也把她当成富二代的迷恋者。
她跟在富二代后面绕出这片老房子,富二代故意捡着弯弯绕绕、空调滴水、下水道口、臭气熏天的地方走,路丝穿着高跟鞋,一声不吭地跟着,走着走着,还心情颇好似的开口:“你还是第一次这么叫我呢。”
路丝知道是他叫给那女孩儿听的。
富二代找了家沙县小吃,自顾自拌着面,吃得嘴里满是花生酱,又要了一碗冰绿豆汤。
他说:“您到底有何贵干?知道我没钱了,做散财童子来了?对不起我忘了,你不是。”
路丝问:“缺多少钱?”
富二代咬着面,头也不抬地说:“百八十万吧。”
路丝从包里拿了一张卡,带着白边框,拿餐巾纸擦了擦油腻腻的桌面,把卡推到富二代的面碗前,道:“缺钱和家里说。”
富二代也没客气,把路丝的卡收到了裤子口袋里。
路丝说:“你知道,你爸爸不止我一个女人,我也一直很关心你,你没必要对我这么大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