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免有点儿伤人。虽然夏轻轻混迹娱乐圈多年,大风大浪都见过,早就练就了一颗金刚不坏钻石心,已经不会轻易被刺痛。
可沈骊天不一样啊,他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尽管校内校外两副面孔,性格也隐约有点儿精分,但尚未被命运风吹雨打过,一直养在温室里茁壮成长,又正当敏感的青春期,万一真戳中了哪个了不得的点,从此黑化成霸道病娇、冷面酷男,将来把某个无辜的路人囚禁凌.辱鞭打一条龙——
嘶,那就太作孽了。
算了,为了保护青少年的身心健康,就让这个美丽的误会继续下去吧。
夏轻轻烧得迷迷糊糊,任思绪纷飞。滚烫的眼皮忽然变得很重,不一会儿,沁人的凉意变成实体,落在她的额头上,略有压迫感的冰冷,将恼人的燥热纾解。又过几分钟,手背被蜇了一口,她努力睁开眼睛,视野里只映出朦胧的景象,几道人影在眼前一晃一晃的,被灯光模糊成一片。
酒精和消毒水的味道冲入鼻腔,遥远又熟悉,瞬间,泪水灼痛她的眼睛。眼里的一切渐渐与记忆中的,多年前那个午后重叠,台风天的暴雨倾盆,失去至亲的痛彻心扉,直到今天,那场雨一直都在她心里瓢泼,从未停过。
睫毛抖了一下,一行泪珠划过烧得通红的脸颊,濡湿枕头,落在沈骊天的心尖。他抬起手指,触到她眼角的泪,像是摸到了一道伤口。一霎,伤口化成惊雷,随着“哐”地巨响,他感觉自己成了一座危楼,从地基开始,一层层崩塌。
她的嗓音是哑的,细细呢喃着什么。沈骊天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选择离开床边,走向厨房打算煮一碗白粥,没有凑近去听。
一觉到黄昏,夏轻轻醒来时,满眼旖旎的暮色,红霞从落地窗外照进来,她愣愣地瞧着,像目睹了一场盛大的燃烧。输过了盐水和退烧药的身体,陡然变得轻松起来,她光脚踩到地面,感到浑身黏腻但肌肉舒缓,之前隐隐酸胀的关节都重新变得轻巧灵活。
从衣帽间取出睡衣,夏轻轻踏进客厅,然后,因满室明亮的灯光和浓稠米香而停下脚步。唔?她还没来得及说话,目光无意瞥到迎面伫立的落地穿衣镜。
一头长发乱七八糟,蓬蓬地炸开,厚实的刘海落下一半,黏在脑门儿上,小脸儿俏生生的,睫毛扑扇扑扇,澄澈的鹿眼里满是茫然。身上松松垮垮套了件宽大的T恤裙,露出两条又细又直的腿,白得像要融化的雪。
忽然,她听到一阵窸窣的布料摩擦声,她僵硬着脖子看过去——
沈骊天打着哈欠,从抬了几阶的茶室的懒人沙发上抬起头来,“醒了?”沙沙的哑嗓,带着一点儿好听的鼻音。灯光落满他的发间,身后,琴叶榕鲜绿,茶几上,大束落日玫瑰胭粉泱泱,映照在他白皙的脸侧,笼下一层光与影。
他正坐在春天里。
目光渐渐清明,沈骊天刚要起身,忽然,眼前的女孩儿尖叫一声,过长的衣袖从手腕上滑落,随着这个动作,她紧紧捂住了脸,跳着脚嚷,“你——你闭上眼睛!”露出的一只耳朵涨得通红。
“那个——”
“啊啊啊啊闭嘴!”
“……”
沈骊天乖乖闭起眼睛,并在嘴部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哐”一声,夏轻轻像尾巴着火的兔子似的,飞快蹿回了卧室,门被摔得震天响。“糟了糟了他看到我的样子了吗?”赶紧扑到化妆镜前,先被自己满脸病态的苍白吓了一跳,然后,视线描摹着五官漂亮的线条,乌发粉腮,杏眼红唇,赫然暴露在灯光下。
完了,夏轻轻眼前一黑,脑海中回旋着不断扩大的绝望。
“你还好吗?”房间内久久没有动静,沈骊天忍不住走上前来,指关节敲了敲门,“轻轻?”然后,他听见里面“啊啊啊”的羞恼尖叫瞬间一顿,安静几秒,女孩儿的软糯甜嗓响起,“我没事儿。”停了停,“今天谢谢你了,那个,回家的路上注意安全哦。”
挫败的小颤音,尾音蘸着呜咽,像受惊的幼年期动物,他嘴角勾起一瞬,明白了她婉转的逐客之意,垂下眼眸,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好。”离开前,不忘叮嘱她,“粥温着,记得喝。”
一声很轻的关门声,房间彻底静下来。几乎是同时,镜子里的少女微微嘟起了唇,似乎有些意兴阑珊。
*
沈骊天到家时,夜色已经浓黑地罩下,大平层一梯一户,电梯一闪闪的指示灯停在22楼,他迈腿走出去,微垂的视线里,闪过一道明亮的金属光泽,脸色未变,唇角却比思维更快地沉下去。
“麟天,你去哪儿了?”周丽汾坐在门前,脸色焦急,声音透着股偏执的热烈,“我好担心你,外面那么多车——”
“参加补习班。”抬起头来时,沈骊天的脸上已经切换成毫无破绽的笑,只是眼神中的那股惫懒怎么也掩不住,他走上前,替掉站在轮椅后的保姆,亲自推着她向回走,“天气越来越冷,以后您就别等我了。”
“不行呀,妈妈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万一你有什么闪失——”
沈骊天微微僵了一瞬,又若无其事往前走,回到馨香温暖的室内,保姆在身后合上门,咔嗒一声,像富丽堂皇的牢笼被紧紧关闭,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映出一高一低两个影子。
将她推到壁炉前,沈骊天盘腿坐在羊毛地毯上,扬起脸来看着周丽汾,用一个纯粹的孩子的姿势。他玻璃球儿似的浅褐色眼睛亮晶晶的,让她忽然无端想起另一个孩子…
忽然,他开口了,神情认真,盯着她问,“如果是弟弟…您愿意像等我一样,每天都在门外,一心等他回家么。”听到这话,周丽汾抚向他脑袋的手指停在半空。
母子俩无声对视着,直到她手腕颤抖起来,直到他缓慢地垂下睫毛,掩盖住眼底的水光和翻涌的情绪。
好久。“我会。”她视线空茫,扫过他的脸,瘦到深刻耸起的颧骨染上一点潮红,“我当然会。”
沈骊天的喉咙一堵,嘴角勾起冷讽的弧度,他突然笑了,嗓音又低又哑,“是么?”
“麟天,怎么了?怎么忽然问这个…”
这时,门口响起一串电子锁开启的欢乐音乐,沈崖安把西装外套递给迎上来的保姆,边拆着领带边走过来。他四十出头的年纪,看起来并不老,反而五官英俊,神采奕奕,眉眼含笑的模样令人如沐春风。
“我回来了。”他温柔俯身,轻吻一下妻子保养精致的发顶,转过脸来望住沈骊天,“嗯”一声,笑着说,“不错。晚宴恰好遇到四中的校长,他说你被选进了学术技能竞赛。”
沈骊天温顺地喊人,“爸。”
“不过,艺术这科——”沈崖安投来的目光,终究是带着些许失望,语气是温和的责备,“还是放弃吧。”
“……”沈骊天低声回答:“好。”
沈崖安闲适的在沙发安坐,长腿交叠,视线居高临下,通身是久居上位者的傲然气度,他的手指慢慢划过玻璃杯杯口,眼睛在水雾缭绕后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把握机会,好好努力。”
“是。”
躺回到自己房间,沈骊天盯着天花板垂下的太阳星系吊灯,薄唇紧抿着,满脸冷漠。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柔和的声音,“那是南船四星座,这边像不像船帆,看那儿,是罗盘座。”
以及晚宴那天,不胜酒力的少年扶着栏杆干呕不止,却仍指着天际,眉眼含笑地对他说,“你看,双子座——”
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他的来着?
是了,沈骊天十分不耐烦地嘁了一声,瞥到他礼服西装下摆的污脏,关掉画了一半草图的iPad,从车窗里捞起自己扔在后座上的那件,丢给他,“换了。”
那人睫毛一掀,笑眯眯地,“你穿我的脏衣服,不怕爸爸骂你?”
沈骊天轻扬眉梢,慵懒的纨绔相,“也不差这一次。”
而他眼睛都笑弯了,“我的冷漠酷男弟弟会关心人了噢——”
“烦死了,闭嘴。”
…
枕边的手机震了一下,将他从回忆中唤醒,沈骊天闭了闭眼睛,转过身去,没有搭理。
点亮的屏幕上,【我的小姑娘】发来一句:谢谢你的粥。后面缀着两个眯眼微笑的emoji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