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泠讲完话,紧了紧身上的衣裳,因为突然间起了风,天上云团被吹动,露出了完整的月亮,位置不高,远处的山脉矮矮的,山顶上的月亮这看着矮矮的,星子数量不多,但每一颗都足够闪烁。
风也吹过了地上的竹林,枯枝败叶摇晃,刷刷地响着,林子太密,月光进不到里面去,那是黑暗的居所。
“她叫什么名字?”
“谁?”
“你笔下的这个女人叫什么名字是?”
“苏慧,苏州的苏,智慧的慧。”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啊,应该是很强悍的人。”
“听名字不像啊?”
“因为这名字是父母给的,父母希望她在家做乖乖女,在学校是好学生,长大成人了,会是好妻子好母亲好员工,总之不奢求大富大贵,但是一定要顺,父母知道不能全指望运气好,想要达到这样的目标,是需要一些智慧的,所以起名苏慧。”
“但是期望跟现实往往充满落差,实际上呢?”
“实际上也没差多少吧,起码在不过分了解她的人眼里,她就是这样顺风顺水地读书工作嫁人生女,虽然难免有些乏味,可是这种缺乏刺激性的成长历程恰恰是最安稳妥帖的。”
“那这个名字还蛮合适的。”
“可惜她命不好,还有个她自己也不知道的故事叙述者在暗地里操纵着她的命运,要她在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遭遇一场她不能承受的噩梦,被一个连环杀人犯强.奸,最大的幸运是在凶手要杀掉她的时候,废弃的未完工住宅楼里突然来了个流浪汉。”
“然后呢?”
“然后案子成了悬案,她父母很爱她,为了她能健康成长,放弃了工作,带她搬家了。”
“这样就够了么?”
“看起来是够了,她依然是乖乖女,好学生。可她明明对理科不感兴趣,却选了理科,选大学专业的时候瞒天过海报了法医学,通知书邮到家里,父母才晓得。”
“再然后呢?”
“她去读大学啦,交了男朋友,毕业就结婚了。只不过她没有回到父母所在的城市,而是跟丈夫回了她的家乡。”
“那我猜她应该是想要解决这桩悬案。”
“也没有,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凶手有可能已经死了,也许她只是有那么一些不甘心。而且她回到家乡也没有怎样,案子已经被人忘个差不多了,而且她是做法医的,几年做下来,什么惨状没见过。就这样,她工作第二年怀孕了,生了个小姑娘,一家三口,有车有房,生活安稳。”
“我想故事里必须要有的那个“但是”要来了。”
“对,要不然故事就无法进行下去,在她女儿六岁的时候,有人以相同手法奸杀了一个小学四年级女孩。”
“那她也要查案了吧”
“没有,她告了假。”
“咦?”
听到这个答案,迟念眼睛里兴味浓厚起来,她拒绝崔泠去回答她的疑问,而是自己展开猜测。
“为什么会在紧要关头这样呢,在事到临头之前,我们想象里的自己总比真实的自己要勇敢,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她以为自己想要的是给当年的事情画上句号,可有时候一起案件的被害人却并不愿意让尘封的案件再起波澜,因为这意味着,再一次把她的伤口和屈辱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下。
她有没有把她小时候遭遇告诉给她丈夫?”
“在丈夫还是男朋友的时候,她告诉过他她不是处.女,但是她没讲原因。她丈夫是个好男人,而且时代到底不同了,没有特别看重这种事,虽然她跟她妈讨论过处.女膜修复手术。”
“为什么没去做呢?”
“她骗她妈她去做了,其实没有。她这个人就是这样,活得很拧巴,心里想的比说出来的要多的多,又因为是孝顺女儿,很会敷衍父母,她晓得生活就是这样,谎言是必要的润滑剂。”
“那她为什么不告诉丈夫原因呢?”
“因为她是个普通人,虽然骨子里比较强悍,可是到底是个普通人啊,她也会难以启齿,也会畏缩不前,就像她不想给那个新的受害人做尸检一样。她心里曾经以为她自己足够强大去面对一切,毕竟她学了法医,还勇敢地返回故乡,为的不就是这一天?可事到临头,她才发现情况不像她决定返回故乡时所想象的那样简单。”
迟念了然道:“一旦案件重启,她作为唯一活下来的那个受害者,势必会被许多人知道这重身份,她在的这个地方应该不大吧?”
“西北地区的一个市,经济不发达,社会观念保守。”
“很多时候性犯罪的受害者得不到纯然的同情,围观者的议论会造成二次伤害。”
“对,事情就是如此的荒唐,明明是无辜的受害者,可是在□□耻辱之后,每一次案件被提起,都要遭受更多的精神耻辱。
凶手却不必遭受这些东西,他收获的是愤怒和惊叹。
愤怒和惊叹倒还比耻辱好受些。
法律再公正严明,也无法阻止因为性羞耻而导致的不公平。
事发之后,全家人都讳莫如深,可苏慧知道,她一定会被家里亲戚在背后议论,开头一定会说:“你千万不要出去乱讲”,语气一定是惋惜的,以此来让聊天者自己良心得到安放,表明讲这些只是可惜一个好姑娘被无故糟蹋了,叹息世道变坏了,末尾还要强调不幸中的万幸,她活下来了。
其实呢,她恨不得她自己也跟其他女孩一样被杀死,死人是听不到想不起也不用担心这种议论的,而且一旦死了也还干净,死遮掩所有东西,也便于遗忘,不会像她这样,活生生一个人,每次出现在知情人面前,都要提醒知情人再想起来一次。
所以她会被勒索,远方堂兄要她“借”钱给他去赌博,不然就把这事告诉她丈夫。
受害人因为受害而被勒索,正常生活里的荒缪。”
“她给了么?”
“她起初是想给钱了事的,但是把钱从银行取出来的时候,她后悔了,最终她没给,她选择把事情向丈夫和盘托出。”
“结果呢?”
“她丈夫是爱她的,但是也要面子,所以想要她辞职,两个人带孩子尽快离开。”
“我猜她拒绝了。”
“对,这个拒绝很不容易,她丈夫要她为孩子想想,就算大人可以不在乎,小孩子怎么办,小地方风声传的快,难道要孩子从小就被别人议论你妈妈以前被一个大坏蛋强.奸过?”
“呵,我觉得是丈夫想到自己以后要被别人这么议论有些受不了吧?”
“没错,可孩子也确实面临这个问题。”
“尽管如此,她还是决定留下来,去重启旧案的调查,在亲人眼里,她大概有些不可理喻吧。”
“所以,我说她是个强悍的人,不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强悍,而是事前会犹豫迟疑,事后会后悔难过,可是事到面前,她还是会诚实地面对她自己,并且为自己的所有决定负责。”
“我听明白你的意思了,感觉这像一场战争,一个女人跟她自己,跟社会文化之间的战争。”
“对,这确实是一场战争,因为数千年来加诸于女性身上的性羞耻。不管有没有犯错,只要你被侵犯了,你就脏了。
我们要到什么时候,才没做到让受害者不必承受这种压力呢?
要有好长好长的路要走,以至于看不到终点在哪里。
但是不能因此停止尝试和努力。
这个剧本,未来的那部电影,就是我的尝试和努力。”
“如果电影拍出来了,你想好叫它什么名字了么?”
“我想叫它——《清白之年》。”
迟念没对这个名字做评价,她只说:“也聊的差不多了,我们往回走吧,回家给我看看你的剧本。”
明明迟念也没讲什么,可崔泠却又在心里燃起一簇名为希望的小火苗。
第127章、临渊 ...
陈曼伊是个写手,不要误会,她不是时下常说的网文写手,而是另一类,自媒体文章供稿者。
她靠给各种大大小小的自媒体帐号写稿子来赚钱,干的还不错,行内多多少少有些小名气,以笔名发过两篇爆款文章,当然也做过很多次知名帐号背后的枪手。
对陈曼伊来说,没有文学梦想这回事,她早就明白了她自己缺乏虚构才华,在非虚构领域也没什么竞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