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这样的中年女人,生活里很普遍,也很常见,还算是好相处的,不是喜欢掐尖挑事那类最讨人嫌的。
想归想,有所意识归有所意识,可她不能站在她亲人们的对立面,更何况她自己也确确实实不想站在陈罔市那边。
但她也不会过于愤怒,这件事不会让她像她妈那样痛苦,所以她在法庭上冲过去打陈罔市,是不合理的。
这里我觉得更像是作者或编剧在故意制造戏剧效果,这场冲突戏让我觉得违和感很重,太刻意了。”
贾燕把这一大段话说完,只觉得口干,可她又觉得这种时候当众喝水不太好,只好干巴巴地补充一句:“卓导,我说完了。”
卓然还没有所反应呢,迟念就带头鼓起了掌。
原本只有迟念一个人拍手,不过几秒,其他人也跟着拍了起来。
其他人里,包括了卓然。
这下,倒搞得贾燕有些不好意思,脸都红了。
鼓完掌,卓然四下看看,问道:“还有没有人要说。”
演男一号赵致远的男演员牛振拿着手里剧本扬了扬,“我想说两句。”
他在卓然的处女作里就演的是男一号,也是演话剧出身,不帅,但意外地上镜,打眼一看就“有戏”的电影脸,卓然获奖那年,他也拿到了影帝提名,无奈对手实力强大,没争过。
牛振比贾燕要自在很多,拿着自己的保温杯喝了口水,才道:“我觉得赵致远的身份设定还有人物性格,有点问题。”
卓然听了,心说:好嘛,身份和性格都有问题了,那能是一点问题?
一个个的都跟迟念学坏了。
牛振听不到卓然的腹诽,侃侃而谈道:“我是这样想的,赵致远为什么要帮陈罔市呢,为什么一个当年不敢于承认课外书是自己的,而让陈罔市被班主任罚站并施以言语羞辱的男生,会在这次事件里押上了前程,突然有了孤注一掷的勇气和百折不挠的毅力去帮一个高中同学,也许还算是初恋对象?
因为时隔多年后的重逢里迸发了最纯真的爱情?
一个有大好前程,见证了人性百态的精英律师会这么干么?
一个当年会逃避,会懦弱的男孩,也许在未来会有一时之勇,但是他的勇气和坚持无法支撑一场漫长又艰难的刑诉官司。
在陈罔市最美好的时候,赵致远都没勇气喊她走,在她已经在泥沼里被鸡毛蒜皮,家长里短改造成一个愈发平庸无趣的主妇的时候,他反倒比当年更爱她?
我们是在什么九流女小说家的爱情罗曼司里?
同时,我也觉得他俩不需要上床,赵致远如果跟她做了,而不是想要把青春里最美好的一段记忆封存,他就落了下乘,赵致远可以在别的地方有缺陷,但是不能在这个地方。
比如他是律师啊,不是都市剧里的律师,而是现实里不时会游走在灰色地带的律师,他收入还算可以,那就不是那种带有某种理想主义色彩的公益律师。
最重要的是,除了陈罔市给他的刺激,需要给赵致远一个原生动力,基于他自己本身而非来源于他人的动力,而且我觉得赵致远在整个案子的办理过程中,应该有犹豫,徘徊,狐疑,甚至是退缩,因为他是个抹去了不说全部起码是大半理想主义的成年男人。”
牛振说完,陆陆续续又有其他演员开口分析自己的角色。
这让角色分析会开了整整一下午,直到晚上七点多才散。
吃了晚饭,卓然喊迟念单独聊聊。
剧组租了一整栋老式筒子楼,不高,只有四层,一层两户。
剧组设备平时就放在一楼,卓然就跟迟念脱离大部队,坐在一楼东户的客厅里聊。
正是热时候,各处门窗都开着通风散热。
卓然提着一只绿壳暖壶给他自己和迟念一人倒了一杯凉白开。
边倒水边说:“这一下午给我整够呛,名为角色分析会,实则导演批判会。”
迟念面对这种只有她跟卓然两个人的场合,其实内心是有点尴尬的。
压制住心里的不自在,迟念开口道:“可这也是好事啊,证明大家对角色都是有琢磨的,一部电影不就是要同心协力才行么?”
卓然承认这一点,“想拍好电影,是得同心协力。”
放下暖壶,又把水杯递给迟念,卓然才坐下来,拿了根烟在手里。
“来吧,让咱俩都放下抵触心理,好好聊聊。”
玻璃杯盛着凉白开,拿在手里凉凉的,迟念没看卓然,只专心低头看杯子。
她问卓然道:“卓导,我问个比较冒犯的问题,你经历过失败的婚姻么?”
卓然摇摇头:“没有,我没结过婚,这辈子也不想结婚。”
“那你父母的婚姻呢?”
卓然露出一副回忆的神色,又摇了摇头,“不知道该怎么评价,我小时候我爸老打我妈,后来我上大学了,他俩反倒没事了,现在居然被人家觉得老两口婚姻幸福。”
“我也没经历过,可我见过,我父母离异,这个你知道吧。”
“知道。”
迟念用手摩挲杯子,缓慢地说道:“坏的婚姻,糟糕的家庭,不是一下子就破败掉的,像一个苹果,它从核心开始,逐渐腐烂,表皮还是丰美的样子,可内核已经散发出腐败的气味,可是当人们认识到的时候,往往已经是不可挽救的时刻,因为只有腐败蔓延止表皮,才会被察觉。”
“不错的比喻,你通过这个是想说?”
“我是想说,正因为我知道婚姻是怎么腐烂的,所以才反对你,因为你拍得不是腐烂的过程,而是在电影时间线上最早的地方,这个苹果已经腐烂了,然后你把腐烂的原因化约成一个,那就是家暴。”
卓然在听,他没有答话。
迟念继续讲道:“所以电影的故事看起来复杂,实则非常简单,通过家暴引出社会批判,可这就是我们想要的么?我们用120分钟甚至更长,去表达一篇几千字社会新闻里表达过的东西?我们难道不应该抵达非虚构无法抵达的地方,表达那些此前没有被表达的东西?”
卓然脸上呈现思索的神色,他问道:“你觉得什么是无法抵达的地方?而什么又是没有被表达的东西?”
迟念斟酌着说道:“我觉得我们亚洲国家的很多艺术电影在展现人性和社会问题的时候,总是有种用力过猛的失真感。
也许第一次看会有很强的冲击力,毕竟展现的东西如此“真实”,如此丑陋,可回过头再看,会发现不协调,不知道是出于创作者的有意还是无意,电影里的人物总是在被异化。
看似是撕下生活里那层脉脉温情的面纱,通过一次重大事件逼迫事件涉及的每一方都展现出真实的丑陋状态,这个揭露人性和社会真相的过程,也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完成角色跟剧情的异化。
殊不知,越是让人物丑恶,凶残,卑贱,就越会带给观众一种变相的安全感,因为现实生活经验告诉他们,他们很少或者甚至活到如今都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这些角色成为了一个个特例,一个个奇观。
在亚洲观众那里如此,在欧美影展上,大概更是如此了吧。
为什么不去展现他们的正常呢?
不管是亚洲人,欧美人,还是非洲人,基础的人性是一样的,我们要让别人看的到不应该是发现新大陆一样的人性奇观,而是普遍的人性问题。
我们生活里的那些惨剧,在发生之前,在被知晓之前,那些有罪的人,在我们眼里是普通人,正常人。
在事件发生后,他们看起来也没有变成鬼怪,他们在有的地方被改变了,其余部分延续着曾经的观念跟认知模式。
就拿家暴来说,生活里的施暴者在别人眼里不是疯子,而是一个正常人,一个会时不时打老婆的“正常人”。”
卓然吸口气,对着迟念苦笑道:“你这是在要求大师级的表现力。”
不待迟念说话,卓然接着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如果按我们之前的构思去拍,那是把不同人的‘坏’放大来展现,他们成为一个又一个的‘坏人’,因为是坏人,所以不可原谅。
而在展现这种‘坏’的时候,人物被扭曲了,无意中因为创作需求,成为了人性奇观。
而你想要的,是展现人物的正常,正因为他们是“正常人”,所以才格外不可原谅,人类真正的懦弱和卑劣在这种时候才展露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