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267)

“陛下何以如此轻视‘天子’这名号?”

刘协微微一愣,抚琴的手顿住,扭脸看向曹昂,见他苍白面孔上满是认真之色。

“陛下既为天子,天下自当膺服。”曹昂轻缓道,这番话他显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思虑多时了,只是今日才忍耐不得,说出口来。

在刘协看来,君权神授,是统治阶级的戏码。他并不信这个东西。

但是在曹昂看来,不管是日常中的相处,还是那一夜积济水舟中皇帝的剖白,乃至于今日皇帝的“流血牺牲”论,都让曹昂感到一种带着惊恐的疑惑——皇帝看上去,仿佛根本不在意“天子”所代表的能量。

刘协在与曹昂的对视之中,明白过来。在曹昂看来,天子即是正义,哪怕周瑜孙权等人想要吴地自治,但只要天子登高一呼,那么吴地百姓便会集附,根本谈不到什么流血牺牲。这也正是真实历史上,曹操能够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原因。也是如今,周瑜等人要求的只是自治,而不是割裂的原因。就算朝廷的力量已经达不到帝国的边缘地带,但各势力还是需要名义上的正统性。

“朕……”刘协喉头动了动,待要解释,又无从解释,先道:“那日朕与袁空一见,倒是释然了许多。济水舟中之事,不必再提。”

曹昂愕然,而又深深松了一口气。不管那方士究竟有什么神通,能让皇帝改了那不得了的主意,都是好的。

“朕不是轻‘天子’这个名号。”刘协沉郁道:“而是这个名号,本来也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重。”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舟能有多重呢?反倒越是自“轻”越能久行的。

曹昂大多时候时候能够与皇帝心意相通,但偶尔也会感到,自己追不上皇帝的思想境界。当他发现这种察觉的时候,绝大多数情况下,曹昂都是默默赶追,直到自己能够理解皇帝的意思。唯有这一次,曹昂问出了口。

但思想境界之间的差别,不是简单的语言沟通能弥补的,这是多少年的阅历差别、立场差别、所知所想的差别造就的。

曹昂没有再问,至少皇帝改变了那夜在济水舟中的想法,已经让他感到松了口气。他低声道:“既然陛下欲在吴地久留,臣命底下人做好护卫之事。”

“好。”刘协又道:“你去安排,朕要见一见江东长公主。”

张昭府中,府主人正与周瑜对弈,但两人都无心棋局,偶尔抬眸看一眼屋檐上落下的雨水。

“公瑾这一局,稍显急躁了些。”张昭观察着周瑜的神色,轻声试探道:“似乎是带了些火气?”

周瑜悠然道:“子山(张昭字)兄再看。”

张昭又凝神看棋局,慢慢道:“究竟是我棋力弱了,还是公瑾进益了?”

周瑜道:“子山兄半路上截我来此,就是为了与我一较棋技吗?”他又问道:“我已听说山匪劫盐之事,子山兄打算怎么处理?可需我派兵?”

张昭道:“寻常事,不必大动干戈。况且御驾在此,不宜横生枝节。”

恰在此时,外面来人,传报道:“大人,陛下身边来人,说是要大人从容行事,该剿匪就剿匪,不必顾忌圣驾在此。”

张昭与周瑜都是一愣,没料到皇帝派人传话,竟能与他们谈论的内容刚好接上。

“来人还说,因为御驾要在此停留多日。”

张昭起身,问道:“来人何在?”

仆从道:“已经走了。不曾入府,就在府门外传话的。那人还认出了周大人的车驾,说周大人真是忙人。”

“你说的那人怎生相貌?”周瑜问道。

仆从回忆着道:“来人高壮,肤色黝黑,配长剑长刀,瞧着像个将军。”

周瑜道:“想来该是淳于将军了。”

张昭又问道:“那淳于将军还说了什么?”

那仆从摇头,道:“再没说什么了。奴请他进府见大人,那将军却说怕见了……见了周大人压不住火气,就上马走了。”

“你下去吧。”张昭走到门前,示意外面的仆从也都退下,这才回身对周瑜道:“公瑾,你是如何对陛下说的?陛下这是恼了?”

周瑜道:“我怎么对子山兄说的,今日便是怎么对陛下说的。”

张昭有些不安,在门口来回走动,时不时抬头看雨,浇一浇心头躁意。

周瑜又道:“这等事情,陛下乍然听闻自然不会太开心。坦白说,陛下没有当场砸琴,我都算他好气度了。”他说到这里,忍不住一叹,“倒是可惜了那把古琴。”今日谈的事情不对,否则说不得可以请陛下赐予他。

“你也真是爱琴成痴了。”张昭见他这当口还有心思为琴可惜,不禁哭笑不得,又道:“那陛下当时怎么说?”他也无心对弈了。

周瑜回想起在湖心亭中,听他说完来意之后皇帝的神色,低声道:“我看不出。”

“你看不出?”张昭怀疑是自己没听懂周瑜的话。

周瑜向他看来,也顺势看向屋外的雨,便又道:“就譬如此刻这雨,你说它是什么神色?”

“我哪知道这雨能有什么神色?”张昭一个四十多的沉稳文士,此时却急得有点想跳脚,“我只知道,我的神色一定不怎么好。”

“这就是了。雨没有神色,没有情绪。”周瑜道:“我心里是什么情绪,我眼中的雨就是什么情绪。皇帝的反应,就像是这雨。皇帝的情绪,不是他真实的情绪,只是他想要我以为的情绪。所以探究皇帝的反应,是要误入歧途的。”

张昭听明白了周瑜的意思,但是没心情跟他打哑谜,复又在周瑜对面坐下来,道:“好。咱们不说陛下的反应。那这事儿如今要怎么做?”

周瑜道:“不要急,不要慌。拖到陛下离开就是了。”他抬手,代张昭走了一棋,帮张昭盘活了棋局,又挪回目光来,思考自己下一步该怎么走,口中道:“你放心,皇帝总不能永远在吴地留下去。他总是要走的。”

张昭被他这份镇定的气度所感染,乍接到皇帝传话时的躁意如被雨水打湿一般沉降下去,又道:“那公瑾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什么都不做?”

“你只要稳住顾家、陆家、朱家和张家,吴郡就不会有事。”

“那若是陛下做了什么事儿呢?”

“那就更好了。”周瑜道:“一动不如一静。他一动,就要犯错。于我们有利。”

张昭不得不佩服周瑜这份定力,坐下来,看了两眼棋局,忽然又道:“你可听闻近来江东长公主之事了?”

周瑜平静的面色第一次起了波澜,竟透出肃杀寒气来。

他原是俊美风流人物,因久经沙场,另有悍然之气,只平时不露。此时听张昭提到江东长公主,却是触动了周瑜心病。

近来江东长公主所怀,乃孙策转世的说法,已然甚嚣尘上。

但周瑜不曾亲见当日袁空作法之事,因此根本不信,而且认为这是对孙策的亵渎,是江东长公主的诡计。若江东长公主只是为了稳固她在府宅中的地位倒也罢了,若是她所图太大,周瑜必然不能容忍。

周瑜捏紧了手中棋子,以至于指尖泛白,冷声道:“不过一团血肉,连人都称不上,也敢借伯符的名字吗?”

张昭辅佐孙策多年,也很清楚周瑜与孙策之间的情义,便道:“怕不是江东长公主知道了步氏的存在?才放出这等说法来。眼下看着,吴老妇人已是信了。”

周瑜抿唇不语。

张昭在心里把事情细细捋顺了一遍,不放过每一个细节,稍微安心了些,最后问道:“吴侯的那位步氏,朝廷知道吗?不会有什么妨碍吧?”

“能有什么妨碍?”周瑜已收敛了怒意,给自己走了一步棋,又抬眸站在张昭的立场看该如何抵挡,道:“步氏于我们有利。”

正是这步氏的存在,才阻止了孙权彻底倒向朝廷。

张昭叹了口气,低声道:“只盼着圣驾早归长安。”

而张昭与周瑜口中的“步氏”步练师丝毫不知道,自己也能成为左右吴地这盘大棋的一枚小棋子,正在孙权为她安置的别苑内,吃着母亲前几日送来的蜜渍梅子,感受着偶尔的胎动,同对面坐在石榴树下的步骘说话。

“哎,你可听说过甄氏的事情?”步练师问道。

步骘原本是陪着孙权来的,因为孙权临时有事儿离开,所以把他留下来。若是步氏有事儿,就交待给步骘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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