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孰无情(26)
伴随着凄厉唢呐声,沈格草悲从心来,世间哀伤莫过于,阴阳相隔,从此再不能相见罢,各沾亲带故的家眷皆来吊唁,齐刷刷跪了一地,母亲,二姨和舅舅跪在前排,沈格草看见,悲痛的母亲哭的不能自已,一时,自己的眼眶也开始慢慢泛红。
可葬礼的从始至终,她都是清醒而冷漠的状态,石镇的许多邻里人前来观看葬礼,熙熙攘攘好似看戏,也有心肠软的,见满院的悲戚,儿孙哭声震天,不免也拭了拭眼泪。
就在要行三跪九叩之礼,送别老人时,沈格草看见了沈安非,那个她见面甚少的亲姐姐,沈安非穿着一身黑衣,眼圈红肿,她自小在姥家寄养,由姥爷带大,也是姥爷的第一个孙女,所以宠爱非常。
可沈安非因为工作的缘故,很少回来,对亲爱的姥爷去探望的次数,更是少之又少,此时,她心中一定十分痛苦吧,人总是失去了才懂得珍惜。
沈格草就这么静静的在一片狼狈凄厉的哭声中,打量着沈安非,她们虽然亲姐妹,可完全不一样,无论是身高,样貌,还是性格,她们两个完全没有任何共同点。
沈安非皮肤白皙,瓜子脸,睫毛很长,只是始终半敛着,没有让人看清她的模样,她的眼睛一定很漂亮吧,长长的黑发被挽起,整个人很清瘦,微一探身就能看到两肩的锁骨,气质出众,在人群中显得格外出挑。
仿佛是注意到这过于直视的目光,沈安非回望过去,正好与沈格草的视线相撞,她想的果真没错,她的眼睛很漂亮,狐狸眼,狭长又刚好弯下的弧度,让人我见犹怜,不过,她的眼神中有一种像薄刃似的凉意,没有温度,清清冷冷。
沈格草一时竟有些不寒而栗,这就是她的亲姐姐,关于她的记忆其实已经很少,不过,她还是很怀念那些为数不多的,在一起相处过的时光。
行过礼后,众人合力将一口黑漆棺材抬出,沈格草看见沈安非沉默的跟在送殡的人群后面,明明她才是和姥爷最亲近的人,可此时,却被隔的那么远,她只能远远的跟着,沉默的,沉默的,浸在悲痛中。
沈格草想靠近痛哭的母亲却不得,沈母身旁多了四五个妇女,言语劝着,又搀又扶,她介入不进去,沉浸在悲痛中的母亲似乎忘记了她的存在,于是,她和沈安非一样,也只默默走在人群最后面。
沈亦轩又不知跑到哪去了,沈父也没见踪影,沈格草默默的一步步小心翼翼的靠近沈安非,沈安非身旁是二姨,二姨拉着沈安非的手,一面又擦去自己脸上的泪,沈安非只是麻木的,麻木的向前走着,忽的,沈格草看见,沈安非白皙的脸上簌簌掉了几滴泪,紧接着,是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的眼泪,原来,人难过到极点的时候,是流不出眼泪的,当情绪跨过那个点时,情绪被激发,然后是泪腺,控制不住的悲伤袭来。
沈格草慌忙从口袋拿出纸巾来,可当她要递给沈安非时,却发现,沈安非手上早已被塞了许多纸巾,沈格草只好将手中的纸巾折了折,又重装回口袋。
墓地是事先留选好了的,花圈,纸钱一切都已准备好,众人将沉重的黑漆棺材放下,进行土葬,当众人开始填土时,沈格草平静的站在距棺材几步远的地方,当洒向棺材的黑土从眼前飘散时,沈格草突然意识到,这是此生和姥爷的最后一次告别。
棺材内是她最敬爱的姥爷,是上次还微微笑和自己说话的姥爷,是那个脾气暴躁',发起火来谁都要忌惮三分的姥爷,是那个生于1949年,而生命永远停留在了这一年的,那个和善又暴躁的老头。
以后会有人一直记得他吗,这个可爱的老头。
而现在,他就距离她这么近,却又那么远。
人们不断往下抛的土是那么沉,每一下,每一次都敲的她头皮发麻,沈格草瞪大眼睛,想真实的记住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
此后,这个老人将与这个世界再与牵连,长年的人永久沉睡在地下,活着的人,清醒的站在人生路上。
"姥爷!" 站在离她不远处的沈安非,一声凄厉又悲痛的呼喊,整个人跪在墓碑前,浑身抽搐,泣不成声。
这个她最爱的,
最爱她的人永远的走了。
一抔土,阴阳两隔。
众人行最后一次跪拜礼,此时,镇上前来观礼的人,已散的差不多了,沈母一行人,虚虚的任人搀扶着,返回家中。
可前脚刚踏进办完丧礼的家中,后脚就有人上门来, "英子(沈母小名),你快过去看看吧,你家的那位和人打起来了。"
沈格草蹭的一下站起身来,"爸爸?"
第32章 明白
沈母赶到时,场面已呈白热化局势,与其说是打架,不如说是沈大富喝醉了酒,在耍酒疯,也是第一次,十六岁的这一年沈格草见到了与她印象中完全不同的父亲。
场面十分难看,几个身强力壮的同镇人正奋力拉着沈大富,沈大富挣扎着壮硕,肥胖的身躯,脸色红晕,神志不清,口中还不时飙出些脏话,与他起冲突的是另一个同镇村民,二人在酒桌上,本一开始还客客气气,可两杯酒下肚,开始精神亢奋,嘴上功夫也不客气起来。
一言不合,就动起了手。
沈格草有些震惊,呆呆的站在一旁,这是她记忆中老实木讷的父亲吗?沈母和舅舅上前将动手的两人拉开来,沈大富力气十分之大,一把将两人推开,自己也踉跄瘫倒在地。
沈舅舅连连后退几步,才站稳脚步,沈母则一下被推到在地,沈大富十分狼狈的坐在道路中间,衣服上沾满泥泞,隔着老远,仍能闻见他身上的酒气。
沈大富红着一双眼,怒视着沈母,说了一句让沈格草终生难忘的话,"唐英,你给我滚。"
沈格草愣了,她不知道在父亲心中对母亲的埋怨竟那么深,都说酒后吐真言,这是他的真话么。
沈母表情平静,围观的众人搀着将沈母扶起,沈大富见人多,一时又兴起,开始破口大骂,这回矛头的对象直指沈母。
沈格草再一次打量起沈大富来,五尺身材,矮矮胖胖,在任何时候都表现出一副拘谨,讨好的模样,一开始她觉得这样的父亲,很令人心疼,可现在她逐渐想到一句话。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她的眼神由震惊,开始转为愤怒,她看着这样的沈大富像个跳梁小丑一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叫嚷着,瘫坐在地上,任人拉扯不起,她冷眼瞧着,这个就是让她满怀愧疚,她可怜又心疼的父亲。
闹了一会儿,众人连哄带拽将沈大富拉了回来,沈舅舅开着车将沈母一家人送回了横北,宽慰了沈母两句,沈舅舅还有一堆家中事要处理,不能多待,便匆匆告辞离了去,沈安非尚在石镇,没有随她们一同回来。
关上门,她看见沈大富那肥硕的身躯,瘫在一张床上,不一会儿,开始睡得酣甜,鼾声如雷,沈母在床侧坐着,一语不发,灯光下她的容颜更显憔悴。
这个就是母亲的丈夫,与她要度过一生的丈夫。
一股恶心从内心泛起,沈格草坐在书桌前,却再无心看书,在这个夜晚,她的信仰坍塌了,打开笔记本,沈格草趴在书桌上,一字一句的写着,"从这一天开始,我没有父亲了,那个人,让我看清,世上还有这般丑恶的人。"
在这复杂矛盾纠结的情绪中,沈格草昏昏沉沉睡到凌晨,被动静吵醒,打开房门,她看见沈母正在一旁流着眼泪,咬牙切齿的数落着沈大富,气极,又动起手来,此时已清醒的沈大富,又恢复了他往日的唯诺,沉默着,任由沈母责骂。
沈格草脑海中,不断闪现沈大富那张狂,龇牙的模样,一面又重叠他老实任人责骂的可怜相,五味杂陈。
轻轻推开房门,沈格草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不过一夜的时间,她心中的父亲已不是她的父亲,她只想让沈母好好的,不要再动怒。
"妈……"
沈母没有反应,泪眼婆娑,姥爷的去世已让她大受打击,丈夫的出丑,不懂事更让她心累,沈格草也煞是疑惑,为什么旁人轻而易举理解的事情,沈父就不能理解,只一味发泄自己的愤怒。
难道此时,最应该受安慰和体谅的不是母亲吗,为什么不能站在一个成年人的角度去做事呢,沈格草不愿多看沈父一眼,此时的她还不能全然接受,父亲在他心中角色的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