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金罗曼史(98)
当然,市郊也已经有了几家外商投资的工厂,只是远没有形成工业区的规模。最多的还是本地人的作坊,简陋得好似时光倒流,一个彩钢屋顶的大棚,里面摆着不知何年何月的机器,挤着几十个工人,有男有女,工间休息时用一个茶缸轮流喝水。
就是这样,该看的他都看了,该见的人也都见了一圈。
差不多一个月之后,他回到小城,又开车进山去拜访陈博士。
当时已经临近农历新年,半山别墅的门口贴了白额春联,陈博士请他吃蜜饯,像个邻居家的爷爷,但等到坐下来说话,还是在商言商,直接问他:“考虑好了吗?”
甘扬点头。
“结果呢?”那边又问。
他答得离题千里,说:“现在这个世道,品牌方愿意做OEM都算是有良心的,新潮一点的做JDM,不要脸的直接做ODM,自己只用出一个牌子就行了,没有工厂,也不会把所有产品放在一家代工厂做,甚至不会放在同一个地区,同一个国家,没有风险,包赚不赔。”
“是啊,”陈博士附和,“所以我才劝你退了吧,这个游戏没有规模已经玩不下去了。”
“但品牌方搞对冲,代工厂也可以这么做啊。”甘扬继续玩笑似地越扯越远,“不就是东南亚么?只要把厂开到那里去,越南,缅甸,柬埔寨,随便他们把订单发到哪里,遇到的都是我,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你还有钱吗?”陈博士直接将军。
他这才笑起来,实事求是地摇了摇头。
陈博士摊手,结论不言而喻,没钱你做个毛对冲?
甘扬却看着对面道:“但是您有啊。”
谈话在此处停了一停,老人慢慢笑起来,也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拒绝了收购,求合作。
“少年郎,”陈博士又像从前那样叫他,“我是1968年离开越南的。那个时候,我家在西贡的布庄全部被烧光了。到了75年,又有亲戚从那里逃出来,十二根金条才能上船去香港。总算他们运气好,既拿得出那笔钱,也没死在海上……”
“现在不一样了。”甘扬并不意外,陈博士请人给自己写过一本回忆录,他看过了,知道这个故事,这正是他第一站去越南的理由。
“你去过?”陈博士也看着他。
“对,”甘扬点头,“我去过,刚回来。”
那天,他们谈了很久。
甘扬详细讲了自己在越南的见闻,以及所有的想法,尤其是最低工资标准和每周法定6天的工作时间和宽松的三班倒条件。
也是怪了,他竟会在那一刻又一次想到丁之童。
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是最看不上超时工作的,两人甚至还因此闹过矛盾。世事果然无常,现在的他居然在寻找一个长时间加班合理合法而且还便宜的地方,打算亲手造起一座血汗工厂。
还有,在纽约与冯晟的那场邂逅,要是换个别人总得颓废一阵,而他却突然燃起了挣钱的激情。
他甚至有种神奇的感觉,仿佛在分开之后,他才更理解了她当时的那些选择,两人之间的共同点反倒多了起来。
也是在那个时候,他又开始跑步了。
早醒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每天睁眼一看时间,总是凌晨三点多。他还是会凑个整数,躺到四点起床,然后在跑步机上跑上四十分钟,淋浴,吃早饭,开始工作。
看着液晶屏上显示的距离,一开始只觉得心惊。从前十公里轻轻松松,跑马二十公里之后才出现撞墙期,现在五公里就不行了。曾经像呼吸那样习以为常的事,停了两年再要拾起来也是不容易的。
但他只是跑下去,继续跑下去。
既是因为丁之童的那句话,也是因为那本书——村上春树的《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买了很久,他终于敢看了。
每天睡前翻几页,好久都没读完,但有句话却是记住了:当你遇到撞墙期,不要去想终点还有多远,只需要看着眼前几米之外的地方,先跑到那儿,然后再往前看几米,就这么一点一点地跑下去。
与陈博士合作的具体条款在项目团队和双方律师的手中磨了几个月,真正开始拓荒已经是2011年的仲春了。
甘扬再一次带着广外院翻译去了越南,后来又把他那个做过家族鞋厂小老板的同学也叫去了,目的是为了搞关系。
越南还是个人情社会,各种部门都需要好得跟亲戚似得常来常往,尤其是工会。
翻译几次跟他强调:越南的工会是最难搞的,但是你一定要记住,工会是爸爸!
所幸小老板是个中高手,正愁在国内除了收租没有其他工作,一到越南便乐不思蜀,没多久就成了各大按摩店的大客户,与各路相关人士称兄道弟。
甘扬对这一块乐得放手,只看执行结果,把握项目进度。
那时,当地已经进入雨季,天气酷热,每日一场雷雨,空气被冲刷得分外通透。
他还是会早起,离开住宿的酒店到外面跑上五公里,最后转到集市,坐在小摊上吃早餐,香蕉煎饼或者火车头河粉,配上各种各样奇怪的果汁。还买了辆摩托,每天穿着短裤和夹脚拖鞋,往来于酒店与工厂之间,看起来就跟当地人差不多。
第73章 每一次反省到最后,他都会莫名其妙地联想到丁之童,自己现在这副回避型人格的死样子跟当时的她何其相似。
两个多小时的航程之后,飞机在胡志明市降落。
城市同样繁杂喧闹,更明艳的建筑,更多的摩托车,也更云山雾罩。看到飞机上的pm2.5警示,丁之童竟有些失望,因为这里同样不适合跑步。
但等到第二天,在市郊参观完工厂,当地的负责人说是要招待他们吃饭,直接把他们拉到了距离胡志明两百公里之外的海边。海风一吹,天又蓝了。
下车的时候手机震动,她低头看,是甘扬问她:丁之童,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跑步啊?
她笑起来,没回,知道是他的安排。
那天的晚餐是在海边一家小饭店吃的,桌子摆在水泥堤岸上,旁边就停着才刚回来的渔船,蒸好的螃蟹端到桌上,壳上还吸附着寄生的贝类。
夕阳已经落下去了,粉橙色的晚霞变成深蓝,天慢慢地黑下来。吃到后来,总要喝酒,李佳昕都能应付,丁之童乐得赋闲,陪着喝了两杯,就从水泥堤岸的台阶上爬下去,踏上了下面的海滩。
她那天穿的是一双帆布鞋,怕弄湿,脱了,拿手指勾着,光脚踩在沙地上。沙粒不那么细,却很真实,海水也不冷。她站在那里看着潮汐一遍遍地冲刷上来,直到身后有人走近。她回头,见是甘扬。
不知道是谁先开得头,两个人沿着水线走。
丁之童又提起飞机上听到那个故事,说:“那个广外院的翻译,是不是跟你有过一段啊?”
甘扬怔了怔,反问:“为什么这么说?”
丁之童答:“挺有意思的人,我要是你,我就会喜欢她。”
“真的吗?”甘扬含糊其辞。
丁之童又逗他,说:“我还以为我们已经到了彻底坦诚的地步。”
甘扬想了想,却答:“如果你非要听,那我就说。”
原来还真是!丁之童点头,说:“我想听,快说快说。”
甘扬叹气,只觉这人对待他的方式正在朝着左手右手,知心朋友的方向滑下去,却又忽然想起从前,他们第一次做爱之后,她也是这样趴在他身边打听他的前女友。
那应该是2011年的年底。
有一天,翻译在酒店门口遇到他,突然停下来看着他说:“我也是才发现,你其实长得还挺好看的。”
甘扬不知如何作答,他当时还是穿着五块钱短裤和十块钱的夹脚拖鞋,手里拿着一根吃了一半的香蕉,喜忧参半地说一声“谢谢”。喜的是人家夸他了,忧的是半年前自己是有多差?
又过了一阵,厂房竣工,从国内来了几个调试设备的工程师。
甘扬请大家吃了顿饭,席散之后,小老板提出去领略“越南风情”。起初,那几个工程师还有些扭捏,但最后都心照不宣地跟着去了,只剩下甘扬和翻译一起回酒店。
两人从饭店出来,翻译便跟他吐槽,说:“男人怎么都这样啊?就算那种在国内看着还挺老实的,到了这里也不当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