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金罗曼史(86)
丁之童却好像无知无觉,继续说下去:“……IBD的分析师其实就是部门里的公用财产,今天跟着这个VP,明天跟另一个。要是运气不好,可能从头到尾都没人教,熬不到两年就走人了,想升经理那就更难了。
但我遇到一个很好的mentor,就是我现在的老板。他也是中国留学生,没关系,没背景,全都靠自己一点一点地把基础和信任搭建起来。但他又跟有些留学生不一样,从来不会觉得把这些东西教给别人,自己就会吃亏。因为他就是凭着这个升上去的,他一直就是整个部门里最善于协调团队的人,是他让我知道,利他和利己并不矛盾。
外面总是传说我们这一行里的人越aggressive越好,越loud越好,你可能也觉得我们就是一帮一心想赚钱的精致利己主义者。但其实我们既想赚钱,也想好好地做成一些事,而这两者并不一定总是矛盾的。”
甘扬总算听出来了,她这是在跟他叙旧,但也没忘了自己立场。他又有一瞬的失落,而后又觉得事情变得越来越有意思了。
“你还记得你做的第一个的项目吗?”他问。
“XP能源。”丁之童脱口而出。她当然也记得,就是在那个时候,她从丹佛飞去伊萨卡给他过生日,她因为加班骗过他,还因为太累了在床上糊弄他,以及在ICU里停止呼吸的JV。
“这家公司后来怎么样了?”甘扬存心问。
丁之童眯了眯眼睛,一瞬就知道了他是什么意思。
08年6月石油和天然气价格冲到最高点的时候,XP能源成功完成了定向增发,股价最高涨到1.4万美元一股。没错,1.4万。当时公司里每个高管都拿了几千万的奖金,总裁一个人拿一个多亿,买船,买岛,还买了一支NBA球队搬到自己家门口,打球给他看。然后,这只股票又在危机爆发之后的2009年一路狂跌,直到0.3美元一股。没错,0.3美元。
后来有无数专家分析过这一场过山车式涨跌,其实就是在大家都觉得石油和天然气会涨价的时候,靠增发股票或者企业债券来募集资金,然后拼命地囤地,先把规模做大,用预期开采量来催高股价,其实公司手上根本没钱,开采也未必能够完成,一旦油气价格掉下来,或者遇到08年那样的情况,不能继续在市场上融资,瞬间崩盘,无异于庞氏骗局。
“还有你到香港之后做的第一笔交易,后来怎么样了?……”甘扬继续问下去。
“你查过我做的项目?”丁之童反问,这人明显是有备而来的。
她到了香港之后做的第一笔交易,是某网络零售平台的一轮融资。
该平台号称创立五年,活跃会员500万,拥有自主设计、采购、管理、营销的能力,以及全球化的供应链,旗下还注册十七八个自有品牌,全部都是英文名字。
刚开始做尽职调查,丁之童就试着在他家网站买过几单,商品到手,便知道这就是一桩一次性的生意。在上环街市随便拉个出门买菜的路人大妈来看一看,也会得出同样的结论。
几年之后,该平台果然连续两次IPO失败,很快销声匿迹。
丁之童心血来潮又去看过一眼,官网倒是还能打开,但首页上赫然挂着半年前的广告,全部链接都转到了一个不相关的英文网站,还有不少人在留言里问,他们买的储值卡什么时候才能提现。
而在当年,那个项目团队的成员全部都是名校毕业,合作的律师和会计师也是一样。再不济的生意,经由这些人的手写成投售材料,包装成融资项目,也真的会有人相信,真金白银地相信。
那个时候,丁之童就忽然想起曾经听到过的一句话——反正都是讲故事,为什么不信我的呢,我说的还靠谱一点。
“我做那么多项目,你偏偏挑出这两个啊?”她其实也知道,有问题的不止这两个。
双方心知肚明,甘扬也没明说,只是笑起来。
丁之童只好自嘲:“就是这么丑恶,但是怎么办呢?已经做了那么久,改行也晚了。”
“怎么晚了?”甘扬问,“你们投行的人不都往PE跳么?”
丁之童摇摇头,没当真。
从投行跳槽去私募的的确不少,但其实都是一两年的分析师。私募通常是收购交易中的买卖方之一,需要的就是那些能做兼并收购交易模型的人。到了经理级别,反而没竞争力了,能做的还是同样的事情,却更贵。像她这样的,基本也就是做到退休了。
甘扬仍旧看着她说:“到LT Capital来啊,我要你。”
话说得这样暧昧,这下轮到丁之童笑出来,尬得要掉开头去远望露台外面月色下的海景。
甘扬却一本正经地问:“你笑什么?”
“你以为你是黑石还是红杉啊?”丁之童反唇相讥,“而且PE不也是在这一行里吗?”
一个曹操,一个严嵩,都是唱白脸的,也就别争谁比谁高尚了。如果说他们现在还有什么共同点,那大概就是对钱的执着了吧。
甘扬却把她刚才那句话还给她:“就像你说的,我既想赚钱,也想好好地做成一件事。”
“什么事?”丁之童问。
他看着她笑,摇头:“现在不能说。”
“那要怎么样才能告诉我?”丁之童也看着他问。
甘扬回答:“我已经说了,到LT Capital来,我就告诉你。”
夜色中,丁之童的发梢随风轻扬,她看着对面,忽然发现这形势变得有意思起来。
我图你的钱,你图我的人?
第63章 跟从前一模一样的对白,她假装不记得了,其实都是记得的,每一分,每一秒。
“我觉得我们还是谈’训练盒子’吧?”丁之童不想再扯开去说那些无意义的话,直接回到正题上。
“恕我不能让步。”甘扬也不跟她绕圈子,声音和眼神依旧温柔,但立场分毫不让。
“真的就只是你之前说的理由吗?”丁之童还不死心。
甘扬看着她点点头,说:“如果现在再做一轮融资,势必要定一个在一两年之内翻几番的业绩目标,那节奏就全都错了。而且,’训练盒子’是个工具类的app,我们甚至想过就让它一直保持小而美的状态。”
“我们?”丁之童笑问,“你和袁超?你觉得他真的也这么想啊?”
袁超是被李佳昕说动过的,毕竟出来创业的人谁不是为了挣钱呢。
甘扬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也笑着回答:“我后来跟他谈过了,他也跟你一样,想挣钱,但也想好好地做成一件事。”
“那为什么不能合作呢?”丁之童反问。
“但你们背后买家不是啊。”甘扬回答。
丁之童一时词穷,她代表的买方是M行的重点客户,但在这方面的纪录的确不太好,喜欢大手笔收购,或者注资入股,有操作成功的案例,但玩儿坏的也不少。
不知不觉间,酒杯已经见了底,她给自己倒了一点,然后伸手过去想替甘扬斟上。
甘扬却五指张开盖在杯口上,摇了摇头说:“我真不能再喝了,今天就到这儿吧。”
丁之童不知道接下去还能再聊什么,过去的几年间,跟各种老总、投资人吃饭她也是经历得多了,唯独这一晚,叫她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从前,甚至掌握不好言行的分寸。
算了,到此为止,明天就去跟秦畅交代,不行就不做了。她在心里投降,看了一眼时间,一口饮尽自己杯子里的酒。
“好,就到这儿吧。”她举手示意埋单,感觉莫名的失落,因为事情没谈成,或者还有别的什么。
侍者拿着账单夹过来,她伸手去接。甘扬静静看着她,没跟她争。显然默认双方是买方卖方的工作关系,她这是在请客户吃饭。
直到刷完卡签了字,丁之童对侍者说:“剩下的酒存着吧。”又跟甘扬解释了一句,“这里我们同事常来。”
“哦,”甘扬点点头,说,“就像食堂。”
丁之童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时隔十多年,她又请他吃了顿“食堂”。好冷的梗啊,但她还是笑了。
两个人离开餐馆,眼看就要走出IFC的商场区。四季酒店就在隔壁,丁之童停下脚步,又一次想说,那就到这里吧。
但甘扬却问:“你住哪里啊?”
丁之童回答:“很近的,走路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