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攀(7)

贺灼心里矛盾极了。

脑海一面是关熠嚣张又恶劣的嘲弄,一面是关星禾带着笑意的,温柔的眼眸。

他蜷了蜷指尖,仿佛想到不小心触到的那方手帕。

他不明白,既然她是和关熠站在一边,又为什么要给他这方帕子呢?

是看他可怜?还是想再一次耍弄他?

贺灼晦涩又黑暗的人生从未得到过什么温情。

被接到关家的那一天,他坐在车里,看着呼啸而过的高楼大厦,心里也曾悄悄地升起一丝渴盼。

他想,或许这里会有真正接纳他的家人。

可关熠的讥讽与嘲弄,学校里同学们的嘲笑与冷眼,一次次打碎了他内心升起的卑微渴盼。

他像是无助的旅人,一个人孤独地走在沙漠里。

关星禾的善意于他而言,像是那遥远的绿洲,哪怕知道是幻觉,也咬着牙想去接近触碰。

所以,哪怕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希望落空的他还是忍不住地心生愤怒。

他太渴望那温度了。

因为从未得到过,所以哪怕一点点,都让他心生满足。

贺灼触着口袋里的手帕,生平第一次,升起一丝逃避的念头。

他有些无力地闭上眼,忽略心上细细密密的不安与渴盼。

这样平静的相处,就很好了。

屋里静默,旁边的佣人低着头,小声说:“先生,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关城宇看了看贺灼,温声说:“你先上去换身衣服,再下来吃饭,天气这么冷,别着凉了。”

贺灼敛住思绪,点点头。

他动作很快,下楼时,厨师正倾身为关城宇倒葡萄酒。

“来来来,快坐下。”关城宇今天心情特别好,冲着厨师比了个手势,示意给他们两人也倒一杯,“你们俩今天陪爸爸喝一杯。”

关星禾说:“可是我们明天要上课。”

“哦,对对对。”关城宇一拍脑袋,“说到上课,今天你们老师给我打电话了。”

他转过头,一脸欣慰地望着贺灼,“小贺啊,听说你这次考了全校第一。”

“特别好。”关城宇喝了口酒,叹道:“你是个有潜力的孩子,以后想考哪所大学啊。”

贺灼说:“京市大学。”

“好,和我还有你爸爸都是一个大学。”关城宇的笑容淡下来,低声说:“你爸爸也会很开心的。”

他和贺灼的爸爸贺知是大学同学,虽不熟悉,但也说过几句话。毕业后,他们一个继承家业,一个选择回了家乡,逐渐断了联系。

再见面已经是很多年以后,关城宇还记得,那时候的贺知,头发都白了大半,再也不复年少时的意气风发。

可那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

那天在别墅的会客厅里,贺知说:“老同学,我今天是来求你件事。”

他顿了几下,不安地搓了搓手,才继续说:“我们镇里今年发了大水,把学校都给冲垮了,孩子们都没地方读书,镇长听说关氏有一个希望学校基金会,又听说我们是同学,就叫我来问问。”

“我知道,这个事情是要走排队,还要走流程的。”贺知抿了抿唇,声音艰涩又沉痛:“但是镇上的孩子等不得啊,有些家长听说镇上的学校没了,也不愿意费心思送去县里的学校,女孩子就直接送去嫁人,男孩子就送出去打工。”

“这样下去,孩子们的一生都毁了啊。”

直到现在,关城宇还记得贺知脸上心痛又无力的表情。

祖辈的财富让关城宇生来优越,所以当初,他一直无法理解为什么贺知要放弃大好前途,回到那个破旧的小镇上,做一个平庸穷困的老师。

可是在那一瞬间,关城宇突然明白了。

或许,他只是牺牲了自己的前途,去换取更多人的光明。

所以最后,关城宇答应了下来。

小镇里的学校不仅新建了起来,还换上了崭新的课桌,先进的教具。

他没有再见过贺知,只是逢年过节,会收到他寄来的一些新鲜的特产。

前几年,礼物突然断了,关家富贵了几代,节日里上门拜访送礼的络绎不绝,关城宇也没去在意,直到后来才知道,贺知因为常年劳累,得了重病,没过多久便去世了,只留下一个儿子。

关城宇愧疚自己的疏失,决心把贺灼接回家来,当做自己的亲生儿子抚养。

屋里静默,仿佛连雨丝打在玻璃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餐桌上的气氛凝重极了。

关星禾嘴里嚼着牛肉,看看沉默的贺灼,又望了望严肃的关城宇。

有些尴尬地岔开话题,“爸爸,我这次英语年纪第二呢,你都不表扬表扬我呀。”

关城宇脸上的凝重霎时无影无踪,他冷哼一声,“表扬你?”

“你怎么不说说数学才考60分?”

关星禾差点被嘴里的牛肉噎到。

她不过是想缓和气氛,怎么惹祸上身了?

“这次考试真的很难。”关星禾眨眨眼,“大家都考得不好。”

“那为什么人家贺灼,都高一了,还能拿全校数学第一?”关城宇有些恨铁不成钢,“等等吃完饭,拿上考卷,让哥哥教你。”

关星禾瞪大了眼,下意识地反驳道:“我不要。”

她错那么多,给贺灼看到多丢脸啊!

况且,况且她还没原谅他呢!

关城宇气得冷哼一声,“人家小贺还没说不愿意呢,你倒先摆上架子了。”

他转过头,语气瞬间好了许多,“小贺,行不行啊?”

贺灼沉静无波的双眸似是一瞬间有些了波澜,半晌,才微微点头。

刚刚沉默又悲伤的气息没了大半,吃完饭,趁着关城宇拉着贺灼聊天的功夫,关星禾默默溜回房间。

她泡了个澡,刚出洗手间走出来,就听到敲门声。

关星禾打开门。

一阵清冷的空气袭来,少年站在明亮的灯下,垂着眸,一双黑峻峻的眼沉默地和她对上,又在小一秒移开。

关星禾将门敞开了些,小声说:“进来吧。”

浴室的门还未关上,氤氲的蒸汽飘出来,还带着丝若有若无的花香。

贺灼脚步顿了几秒,才踟蹰着走进来。

一旁的关星禾磨磨蹭蹭地移了把椅子,又俯下身子,慢吞吞地从书包里取出卷子。

贺灼垂眸看了看,指尖微顿。

错得实在有点多了。

他犹豫了片刻,才沉声问:“哪里不会?”

屋里开着暖气,温热的空气让人昏昏欲睡,少年清冷的声音飘进关星禾耳朵里,让她忍不住一激灵。

她低眸,看着没几个勾的卷面,第一次因为数学差而产生了些羞愧。

在一个和你关系不太好的人面前丢脸,比什么都难受。

关星禾抿了抿唇,很想说都不会。但心底莫名的羞耻心,让这句话生生堵在喉咙口。

最后,她只得随便指了一题,“这个。”

以两人的关系,关星禾认定他不会认真教她,应该就是随便讲几句,应付一下关城宇的要求罢了。

房间里很安静,少年敛着眉,嘴唇紧紧地抿着,清冷的脸上露出几分思索的神色,半晌,才沉声说:“笔给我。”

“啊?”关星禾有些不明所以,过了几秒,才傻愣愣地把笔递给他。

贺灼低下头,白皙修长的手指握着笔,低头刷刷地写了几笔,才开口讲解:“我看了一下你上道题的思路,应该没有完全理解这个定义,你应该先......”

他侧着身,脊背依旧笔直挺拔,侧脸坚毅清冷,袖子整齐地挽起一截,小臂上浮着几条青筋,显得坚实又有力量。

“听懂了吗?”

讲完一题,他侧过身,那双漆黑双眸在灯光的映衬下,仿佛亮起了一点点微末的光。

关星禾有些惊异于他的认真,犹豫了几下,还是说:“额......能再讲一遍吗?”

她刚刚光顾着看人,有些没认真听。

贺灼的神色顿了顿,垂眸看了眼旁边的女孩儿。

她长着一双漂亮的杏核眼,眼尾微微下垂,轻轻眨眼,显得无辜又天真。

就像是,从来不会有什么坏心思一般。

浅浅的矛盾感,慢慢地缠绕上来。

贺灼强迫自己硬下心肠,冷声说:“那我再讲一遍,你可以先......”

关星禾连忙集中精神。

他说完一题,关星禾有些兴奋地说,“哦我懂了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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