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护好昭儿。”
说完,他推开了面前的那扇大门。
门外夜幕低垂,然而整座淆山却已亮如白昼。
无数的火把已经点亮,熊熊的火焰燃烧着,散发出明亮却令人心慌的光,而火把之下则是一个又一个穿甲佩刀的甲士,他们杀气狰狞彼此厮杀,白玉铺成的地上此时已经横陈着无数血淋淋的尸首,倘若眺望自山底通往行宫的那条山道,便会发现道中堆积的尸体更不计其数,或着银甲、或着铁甲,前者是天子近卫,后者则是逆臣之兵。
红日当空时,这座淆山还曾瑞气满盈,君臣一起在此祭拜天地诸神,然而只一日工夫过去,一切都已经变了模样,祥瑞的告祭神山刹那间便成了埋骨陈尸的人间地狱,何其荒唐?何其可笑?
萧子桁有些目不忍视。
天子现身,那些乱臣贼子自然更加兴奋,一个个更振奋了精神挥舞起刀枪,一位身披银甲的将军一戟砍倒一个贼寇,大步流星便赶到了萧子桁身边,那是傅容的一位叔叔,名叫傅江,大梁骠骑将军。
他在无比嘈杂的厮杀声中大声对萧子桁道:“陛下!韩贼来势汹汹,此地实在太过危险,请陛下移驾后山暂避锋芒!”
就说这一句话的工夫,已经又有不知多少兵士死于彼此的刀剑之下。
他们之间并无仇怨,亦都是大梁的子民,只不过不巧被卷入了权力争斗的漩涡,便因此不得不献出自己的生命。
多么可惜。
萧子桁看着眼前这一切,神情却没有什么动容——一将功成万骨枯,或许所有帝王的皇座之下都堆积着如山的骸骨,这便是所谓命数:有的人注定就要茫然地生、茫然地死,而有的人则注定要踏着累累的尸骨走上光耀无限的权力巅峰,将这天下的一切都紧紧攥在手中。
满眼的血影此时不但不让萧子桁感到惊惧或痛心,反而更激起了他心底异样的兴奋,那双桃花眼显得更加妖异了,隐隐埋着些许难以被人察觉的癫狂之色。
“朕哪里都不去,”他说,“朕就在这里,与尔等同在。”
这句话说得十分漂亮,他的声音很大,被夜风一卷,随即便传扬在这血与火的修罗场上空,为君主厮杀的将士们一听此言,胸臆间的热血便不禁愈发澎湃,只觉得此时即便是死,也是为了捍卫大梁正统而死、是为了向君王尽忠而死,他们死得其所,他们死而无憾,比今日祭坛上向诸神献祭的牲畜还要心甘情愿。
作者有话要说: 打起来打起来
第204章 淆山(3)
所有人都杀红了眼。
忽而无尽的喊杀声中号角之声鸣响,在这辽阔的山脉之间留下阵阵回音,众人不禁回头看去,才见是韩家父子正高坐于马上,徐徐从铁甲军中显出身型。
殿阁之内,太子萧亦昭正被他母后傅容搂在怀里,他趴在门上,透过门缝看见了韩守邺,不自禁便叫了一声“舅公”,还以为韩守邺是来找他和父皇母后用晚膳的呢。
只是他很快就被母后捂住了嘴,他隐隐感到母后的手在发抖,他不解地仰起头看向她,却见她并未看着自己,只是直勾勾地透过门缝看着外面,神情闪烁,令他有些害怕。他咽了一口口水,下意识更紧地扒在门上,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映照着门外的无数火把,以及无尽的尸山血海。
他看见他的舅公身披铠甲,被许多甲士簇拥着,从腰间拔出剑指向了他的父皇,道:“子桁,你我舅甥一场、血脉相连,今日只要你束手就擒让位于我、下罪己诏,舅舅便留你一命,此后封侯拜相,也是富贵一生。”
臣子剑指天子,如此大逆之举令众人都不禁心中震颤,傅江大怒,亦执戟指向韩守邺,大骂道:“韩守邺!你这逆贼莫再口出狂言,还不速速引颈就戮!陛下宽仁,你就可以如此得寸进尺不成!”
韩守邺闻言却一声冷笑,连一个眼风都吝啬于给傅江,一双眼睛只紧紧盯着萧子桁,如同恶狼盯住一块鲜红的肥肉。
而与这满山的剑拔弩张不同,此时的萧子桁却显得悠然自得,他甚至朗笑了一声,反问:“罪己诏?敢问大将军,朕何罪之有啊?”
韩守邺的剑锋闪着冷光,而他的语气比剑锋还冷,一门之隔的萧亦昭听见他舅公言道:“你为君狭隘、刻薄寡恩,枉顾当年南渡世家之功——不过区区四十载,你便忘恩负义意图剪除世家羽翼,是也不是!”
门内的萧亦昭并不能全然明白此时舅公说的是什么,但他已经意识到舅公确然要对父皇不利。
萧亦昭有些害怕了,不禁悄悄拉住了他母后的手,这时又听他父皇反诘道:“大将军如此言之凿凿,为何当初沈、齐两家遭难时却不见韩家援手?蚕食鲸吞倒是一马当先,如今再说这些话岂不是兔死狐悲假仁假义?”
韩守邺闻言当即被噎住,随即大怒:“你!”
萧子桁一身明黄负手而立,睥睨着韩守邺面露不屑之色,字字铿锵,道:“朕忘恩负义?还是尔等得寸进尺?自古以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历朝历代莫不如是,偏我大梁臣位居君主之上,这又是何方道理?”
“江左的天已经乱得太久了,”天子的声音回荡在群山之间,“今日朕便在此由尔等砍杀,成王败寇绝无二话,但若你败了,朕便要韩氏一族上下几百口项上人头,以正这君臣纲常,你敢是不敢!”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这一年已经是萧子桁登上帝位的第六年了,他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假借风流浪荡的假面具隐藏自己的小皇子,而是亲手砍杀过齐氏一族的攻于心计的君主,如今他负手立在磅礴的行宫殿宇之下,已经蓄须的面庞显得尤其老辣稳健,令人见之便会生出臣服之心。
然而韩守邺却并不为这般君威所慑。
早已下定决心要将棋盘掀翻之人自然不会再囿于棋局的规则,如今齐婴已死,萧子桁的倚仗已经没了,他孤身一人被围困在此又能翻起多大的浪来?今日他韩守邺带了足足两万兵,而大内银甲军却不过五千之数,就不信治不了萧子桁这区区黄口小儿!
韩守邺一念既定,也懒得再跟萧子桁废话,长剑一挥便要率领手下众将士摘了他外甥的脑袋,不料却见萧子桁眼中精光一闪,随即韩守邺耳中便忽闻利箭破空之声,他儿子韩非从一声断喝:“父亲小心!”
随即立刻飞扑上前,一剑将从韩守邺身后射向他的冷箭劈成了两半!
一切只在眨眼之间!
韩守邺胯丨下骏马受惊,立即高高扬起前蹄长声嘶鸣,韩守邺大力拉住缰绳才稳住马,随即匆匆回头向身后看去——但见百步之外的山林之中忽而现出无数甲士,为首那人一身戎装,手握缠红大弓,一身洗炼之气——正是当朝车骑将军,裴俭!
萧子桁藏了后手!
韩守邺和韩非从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未及说话,便听萧子桁扬声道:“逆臣作乱,祸我社稷,天下人人得而诛之——裴俭!朕命你生擒韩家父子,其余人等,降则不杀!”
天子声如金玉,层层回荡在群山之间,一时宛若神谕降世,而裴小将军则斩钉截铁领命,山林之中潜藏的将士此时纷纷冒出头来,喊杀之声不绝于耳,令闻者皆胆寒。
然而韩守邺脸上却并不见多少慌乱之色。
他朗声大笑,笑声开怀畅意,大声道:“萧子桁!你自以为聪明,实则不过尔尔!”
他猛地一挥手,韩非从便示意身旁的副官向半空之中发了一枚火箭,亮光乍然冲上淆山的天空,随即山下便响起山呼海啸一般的兵戎之声。
韩守邺……也藏了后手。
笑话!他行的是谋逆之事,怎会不慎重?怎会不把事事都考虑在内?
那裴俭十年前不过是石城一个一文不名的小都统,结果却在蒋勇被杀的那一年不知为何入了齐敬臣的法眼。他一直暗中提携这个小都统,后来还在北伐之战中对他委以重任,让他在见山关一役立下奇功、险些斩了如今已故的北魏老燕国公的首级,可谓一战成名而天下惊。
这五年齐敬臣更是明目张胆扶植庶族,裴俭也跟着水涨船高,但凡由齐敬臣主理的战事他都会带兵上前线,身先士卒屡立战功,如今未及而立便已经升为车骑将军,是萧子桁最为爱重的武官之一,多年来一直蚕食分化着韩家人手中的兵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