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通敌,卖国,罪当斩!”
百官潮水一样围上来,各种各样的指责声此起彼伏,听来是那么尖锐,又是那么虚无缥缈,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滚开!”
在宫门前就把盔甲卸了,沈华英的意思是很明白的,她已经主动放弃了官职。
而接下来更是要放弃梁人的身份。
什么都放弃了,还要受这伙儿官员的气?
去他娘的!
沈华英双眼一瞪,也不管他是那个侯,那个王,手脚都聚起了力,心想,谁挡路就打谁,谁再敢多说一个字,也揍他个鼻青脸肿。
可笑的是,她这一怒竟然把文武百官镇住了,那一张张脸扭曲得十分阴沉难看,瞪着她像是恨不得扒下她的一层皮来,却又全都鸦雀无声,没有人再吭声。
沈华英便抬腿往太极殿里走,姿态强硬,在水泄不通的人群间开辟出一条通道,她穿过人群时,就像一辆马车碾过长势茂盛的麦田。
“混账!待本官禀明陛下,定要叫她碎尸万段!”
官员在后面怒骂了几句,害怕沈华英会捷足先登在皇帝面前开脱罪行,便立马重整队形,急忙走进太极殿。
过不多久,乔保颐拢着袖子走出,“皇上驾到。”
这声音之后,皇帝的身影就出现在了明堂上,靳相也是和他一同走出来的。
他们在看到只穿了里袍的沈华英时,神色都出现了明显的惊愕,过了许久那种惊愕还久久停留在那里,以至于乔保颐不得不低低提醒了一句,皇帝才想起坐到龙椅上,靳尚也才后知后觉的走入百官的队列。
沈华英没站在武官行列里,也没有站在文臣的队列中,自成一队,像块凸出的顽石一样立在文武群臣的中间。
那般桀骜,又是那般的落寞。
垂下的十二旒冕之后,皇帝脸上的神色紧紧的绷着,看不出半点情绪,但眼底却早已翻动起了十里波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臣俯首行礼,沈华英心里乱糟糟的有点儿跟不上众人的动作,慢了一拍将要跪下身去时,皇帝已经开口,“平身。”
国舅伍真当先发起诘难。“陛下!”他上前一步,将笏板托起,道:“臣请陛下立即下旨处死叛沈华英。”
这声音后,满朝文武附和的十之八九,太极殿上瞬时乱哄哄一片。
皇帝的目光自群臣头顶上一扫而过,很快的,快得叫人捉摸不透。
最后他将目光停在伍真身上,现在的朝臣一个个都是难缠的刺头,而这伍真更是刺头中的刺头。作为太后的胞弟,皇帝的亲舅舅,他的言行举止让皇帝很难不慎重对待。
“舅舅。”皇帝暗暗吸了口气,端平嗓子,用深而圆畅,缓而宏亮的嗓音不紧不慢的问:“沈将军征战多年,劳苦功高,叛将一说从何而来?”
伍真急道:“逾越职权,擅自与敌人媾和,以至于我军死伤惨重,沈华英的罪行追究起来何止叛将一条,时至今日,陛下还要庇护她吗?”
皇帝眼中的颜色慢慢沉淀为八方不动的冷硬,眼帘不自觉微微上抬,牵出两道锋利的弧线,“谁说议和一事是沈将军擅自决定的。”顿了一下,皇帝沉声一口气说道:“沈将军在北境的所作所为朕全知晓,所言所行也全是听朕命令而为!”
人群里随即翻涌上来一阵不可置信的惊叹声。
就连沈华英也没料到皇帝会这样说,猛然抬起眼睛,皇帝刚好也在看向她,他的五官棱角分明,线条冷峻,目光深沉不动仿佛落了层寒霜的古井,流转着明明灭灭的光泽。
她沈华英沉莫的看了一会儿,张了张嘴,喉咙跟被塞住了什么的,说不出话来。
那种极致忧伤的神态令皇帝的心跳乱了一阵。
他隐隐察觉道今天的沈华英变得十分古怪。
皇帝的话,百官们半信半疑,一个个交头接耳议论个不休。
话既然已经放出去了,戏就只能接着演下去。
“沈将军,”皇帝喊了一声沈华英,语调里隐含暗示,“十二连城一战,将军受累了。”
沈华英讷讷道:“微臣不敢。”
“议和协议书带来了吗?”
沈华英心里咯噔一下,心里动荡得厉害。
见沈华英久久不吭声,百官一下子又开始躁动起来,皇帝鼻尖压出一声颇具威胁性的“嗯”音,是对百官的威胁也是对沈华英的催促。
议和协议书就在怀里,贴着心口最近的地方。
协议的内容,沈华英一直隐瞒着,不过是想着这件事应该由自己亲口告诉皇帝。
但这个时候沈华英忽而觉得它重似千斤,把她全身的力气和胆量都压得粉碎。
一股悔意轰然在她心底绽开。
她是真的后悔了,后悔将协议内容瞒到现在,后悔想要亲自跟皇帝道别。
不该,不该,太不该了。
谁来说都好,都不该是她才对,由她来说,对皇帝该是多么大的一种折磨。
“沈将军,”伍真恼怒的瞪了呆愣的沈华英一眼,“陛下面前,你怎么如此失态,还不快把议和协议书拿出来,如此拖拖拉拉,是你与夏人达成的勾当见不得人吗?”
“伍大人!”皇帝这一声“伍大人”喊得很有声势,不是“舅舅”而是不冷不热的一声“伍大人”,其中的敲打之意不言而喻。伍真脸色红白黑变幻了一阵,到底没再当堂出言不逊。
“沈将军,快把议和协议书呈上来吧!”
“是!”沈华英弯腰鞠了一躬,伸手进怀里拿议和书,四下都是静悄悄的,唯有纸张与衣物摩擦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那声音很轻,很薄,在辉煌的烛火里孤独的漂浮着。
不过这些沈华英都没能注意到,她唯一感觉到的是自己的颤抖,她拿纸的手以及心都在颤抖。
沈华英动作得不紧不慢,皇帝也等得不急不躁,像是早知道了议和的内容,并不在意的样子。但这都是刻意展露给朝臣们看得,其实他的心里急得心尖儿都在抖。
沈华英什么样的性子他还不知道,能叫她这么犹犹豫豫的,那必然是件十分了不得的事。
会是什么?
议和协议上到底写了什么?
书函终于被从沈华英怀里抽出时,皇帝立即命乔保颐接过呈上来,他展开看了一眼,接下来的时光全是一片死寂。
议和书上的内容跳进眼里,皇帝整个僵住,一阵漫长的眩晕后,他又看了一眼,没有看错,事实就是他所看到的那样。
“陛下,敢问议和书上所言是?”靳尚站在百官之首的位置,最先看清皇帝的脸色,一下子提起了心。
皇帝没有说话,整个大殿的气氛紧绷得像是盖了盖的棺材。
伍真安耐不住好奇,小心道,“陛下?”
这仿佛掘开了某个堤口,雷霆之怒自九天倒泻下来。皇帝的眼底的颜色彻底寒了下去,那寒意很快顺着他的狭长的眼角蔓延到整张脸,直到他的声音也染上令人战栗的冷峻。
“这就是你与夏人签订的协议?”皇帝问沈华英。
沈华英单膝跪下砰砰磕了两下,咬牙答:“是!”
在场的人眼看皇帝脸色变得如此难看,语气也冷得要冻死人,以为沈华英与夏人签订的必定是什么丧权辱国的协约,你一言我一语的就又要展开声讨,皇帝已是不能自控,他猛地一掌拍在协议书上,五指收紧,狠狠的握紧,将协议书揉成一团。“谁给你权利这样做?”
皇帝沉声道,声音很低,只是说给沈华英听的,满身的怒意也是直直奔着沈华英一个人去的。
只见沈华英弯腰砰砰又磕了两个响头,响声格外刺耳,再抬起头来时一缕殷红蛇一样自她额头爬下,在鼻根处分为两股,逶迤滑过她苍白的皮肤。“陛下,只要臣嫁入夏国,夏人便会全数退出大梁境内,不伤百姓分毫,臣以为臣这样做是,是......值得的。”
皇帝彻底爆发。“沈华英,闭嘴,你给朕闭嘴。朕还在这里,你怎么敢,你怎么敢,你怎么就敢!”
百官先是被皇帝的盛怒摄住,浑浑噩噩的俯身以额头触地,齐喊“陛下息怒!”
额头贴在冰冷的地面上,他们被吓得有些发蒙的脑袋才慢慢清醒。
沈华英说什么?
只要她嫁入夏国,夏人就会全数退出大梁境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