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烆人骑在嘶风惊跃,奋然腾起的骏马上,顶盔贯甲,单手舞动着烛龙戟,工匠以精湛的线雕技艺展现了沈烆筋肉紧绷形成的弧度。他似乎正在调动全身的力气,积蓄着贯日长虹般的雄健,这样的石像劈面就给人荡开一片威武雄壮的动势。
沈华英远远的与那石像对视,嘴里不自觉呐呐道,“我来看你了。”
很轻,声音还未出口就被寒冷的风吹散了。
绕过石像和碑亭,沈华英来到祭堂中,堂中坐落着沈烆的身着朝服的全身坐像,四周大理石石壁篆刻着沈烆的生平以及朝廷的颂文,碑文里记载的沈烆英勇忠义,气吞万里如虎,宛如一个纵横四方的战神。
沈华英痴站着许久,而后才弯下腰拆开一坛子酒,先往地上倾倒了三小杯的量,而后一扭身背靠着祭台坐下,将酒坛子递向嘴边。
坛子里装的是酒,而且是好酒,二十年的女儿红。
沈华英喝酒,没有用杯子,也没有用碗,而是抱着坛子大口大口的喝。
喝得尽兴,喝得豪迈,四下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酒香浮动,酒声回响。
喝酒不是件稀罕的事情,可像她这样喝却喝出了几分少见的悲伤。
眼泪就是在这个时候从沈华英眼里跌落下来的。
打仗时,神经终日都是绷着的,偶尔得些空闲时,反倒会觉得无所适从,抬眼去看周围的一切,喧闹的兀自喧闹,冷寂的兀自冷寂,恍如隔世般,像是都与自己无半点关系。
知道自己心境寂寥,却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如此深刻的寂寥感。
原来只是因为少了一个人对自己说:“你辛苦了。”
眼泪这种东西对于沈华英来说是很陌生的,她忽觉手背上落了两三滴水珠,下意识抬头去看,才后知后觉祭堂内在怎么可能下雨,是自己的眼泪正在成对成对的往下流。
一时讶然,自己怎么就哭了,这么大的人了,真是够丢脸的。
正要抬手去擦,却在这时,一阵窸窸窣窣对话声蓦然从祭堂门口传来,“哎呀,您这么专门挑这种这死人住的地方来事儿呀!”
“这种地方才刺激呀,我的心肝儿,你不也喜欢着吗?别动,让爷好好亲一亲?”
接跟着便是一些更令人耳红面赤的声音,沈华英眼色一寒,酒意瞬间全部堆聚到了脑门。
她抱着空坛子,大步走出了大门。
......
清晨皇帝刚刚起床,掌殿太监来报外面下雪了,他命人高卷起窗帘向外看去只见漫天雪花飘坠,初冬的第一场雪,声势还不浩荡,雪花飞舞的姿态如同袅袅白烟兀自聚拢兀自消散,白色草木光辉闪闪挂一身柳絮,仿佛是初秋的白云被揉碎后缀了上去。
晌午用过膳后,皇帝走出大殿后看到雪花还是徐徐的飘舞着,不紧不慢,温柔如梦,可就是这样一场温柔如梦的初雪还是叫远处的青山一夜白了头。
皇帝从远处白雪皑皑的山峰间收回思绪,落在近处的大殿高楼上时,原本恍惚出神的目光俨然换成一种不可解的寂寥。“在干什么呢?”
似乎有这样一声呢喃从皇帝嘴里泻出,很轻,刚一出口就碎在了风里。
他身后的侍人隐约听到了,犹疑着该不该应声,皇帝此刻的神态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候某位故人。
好在正为难间,侍人看到上司乔公公走了过来,脚步匆匆,大冷的天额头上竟然还是热汗直冒,骇得他心头一跳,一下忘了之前的纠结。
“陛下。”乔保颐急得连礼都忘了行,走到皇帝面前躬身道,“出事了。”
出事了,事出在皇帝心心念念的那人身上。
是这样的,今日是当朝太师李玄卿亡父的死祭,一大早,他就领了一干儿女子孙前去拜祭,李家家族的坟茔离将军山不远,祭拜中途,李玄卿那不成器的儿子李烨和丫鬟躲到沈烆的坟冢里偷情。
他们偷不偷情,沈华英毫不在乎,可是跑到他叔叔坟冢里来做那档子事,分明是视他沈家无人。
实在是可恶!
沈华英没见过李烨,更不知道他是大驸马,扬起拳头,就把人揍了个鼻青脸肿,牙齿都崩掉了四颗。
可事情传出来,就有些扭曲。
李家人一口咬定是沈华英与一男子在将军山行苟且之事,被大驸马撞破,恼羞成怒之下动手打了大驸马。
是以,皇帝从乔保颐嘴里听到的也是这个扭曲过的版本。
听乔保颐说完事情的来龙去脉,皇帝闭了闭眼,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一瞬,而后雷霆之怒骤然降下,震动宫廷,“混账!”
乔保颐硬着头皮接着进言,“李太师已然将面见了太后,老奴听翔鸾殿的人说沈将军已经被拿下狱了。”
皇帝眼睛狭长,平常就有种不可忽略的锋利深藏于内,让人不敢直视,现在真真正正的动了怒,更加锐利逼人,俨然如同战刀的那一线锋刃。“该是如此!”
低啸了这么一句,皇帝甩袖走回大殿,乔保颐本欲跟进去伺候,被皇帝一眼瞪住。
那目光很凶,很凛冽,就像是杀人的凶刀。
乔保颐就那么被直直钉在了原地。滚到嘴边的那句“此事空有蹊跷,老奴所见,沈将军觉不是这般荒唐之人。”到底没敢说出口。
沈华英是朝堂之上的异数,或者说是个异类。
她出事以后,面临的是远比其他官员还要毒辣的抨击。李玄卿甚至怂恿了近半数的官员进谏,主张将沈华英浸猪笼。
浸猪笼这种刑罚,是专用于失节的妇女的,瞧瞧,在文武百官眼里,她沈华英永远只是个小女人。
这个时候,站出来为沈华英说话的居然是曾经对她抱有成见的霍修。
知道李玄卿的心思后,霍修很是不屑的嗤笑一声,“迂腐不化的老东西,大敌当前,心思还是只在这些个婆婆妈妈的礼数上,那天军里缺粮了,最该把他抓来充当食物。”转而又吩咐管家,“备轿。”
管家面露犹疑,低声劝告自家主子,“侯爷,李烨是玄央公主的驸马,而玄央公主可是太后最宠爱的公主,小人拙见,此事府上可不好插手。”
这的确是难办之处。
但霍修眼珠子一转,很快有了主意,他鼻里冷哼一声,随即道:“你现在就找人去大街上给本侯喊,沈华英是我霍修未来的儿媳。”
之后,霍修就进了皇宫。
君臣见过,落了座,霍修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老臣的来意,想必陛下已经明了。大驸马受伤,微臣亦是心痛,但沈华英与犬子本心意相通,携手到将军山祭拜亡故的长辈,是大驸马不明就里,率先生事,太后这样不明不白就把人拘于死牢,有违法理。微臣斗胆,祈求陛下看在老臣的薄面上,从轻处罚愚媳沈华英。”
其实皇帝已经冷静了下来,沈华英真会在她叔叔坟冢里与男人幽会,除非真是鬼迷心窍了。
然而霍修干脆利落的认下沈华英为儿媳却又把那熄灭的怒火重新点燃了。
即使是很沉得住气的皇帝也有些沉不住气来,“军侯慎言,沈华英是不是定边侯府的儿媳,朕清楚!”
霍修并不甘心就此打住,固执到,“战事吃紧,故而没有时间明媒正娶罢了,但沈华英确实是我定边侯长媳,还请陛下明鉴。”
他抬眸看着霍修,眼底的神色远比他的语气要凝重, “朕无需明鉴,晚了,军侯请回!”
“陛下当真连这点薄面都不给老臣吗?”
“霍修!”皇帝大喝一声,“沈华英不是你定边侯府的人,你需要朕给你什么面子。”
第27章
乔保颐拢在广袖下的拳头紧张得握成一团,这连名带姓的喊出,还不只是没给面子的问题,简直是要撕破脸面的情形了。
“军侯,还请先行离开吧!”乔保颐提着颗心上前打圆场。
霍修慕容灼看着皇帝,却不动,静立半晌,只道,“老臣就在殿外恭候,陛下什么时候回心转意,什么时候再召见老臣不迟。”
呵,这是纠缠到底,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了。
“军侯自便。”皇帝的音调陡然加快加重,起身踱到窗边,背对着霍修不再言语。
霍修走出大殿,一掀袍子跪在了章华殿前的雪地上。
“陛下……”
乔保颐刚要发声,就被皇帝喝断,“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