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早已派人通知了将军府的人沈华英回京的事情,还没进门,沈华英就听到徐老头的大嗓门,他端着将军府管家的身份正指挥仆人在院子里摆放桌椅,说是屋内闷热,在院中吃饭胃口更好。
乌衣巷内豪门林立,一路走来只有她的府邸闹腾得像是杀猪的市井,沈华英尴尬的吸了下鼻子,对乔保颐拱手道:“公公见笑了。”
下一刻,徐老头已经从门后蹿出,踩在门槛上一跳就蹦上了沈华英的背,搂着她的脖子大声道:“沈华英,你可算回来了,我都以为你死在战场上了。”
沈华英看了眼被惊住的乔保颐,忙把徐老头从背上抖下来。
徐老头全名叫徐开元,是镇北台的退下来的老兵,孤家寡人一个退下来后就在将军府干些杂役,北境失守后,他随逃难的人来投靠了沈华英。这老头天生是个尖牙利嘴的,一张嘴刻薄唠叨起来跟淬了毒的斧头似的,能杀人于无形。
眼力劲儿也不好,乔保颐那么个人站在一旁,他也还是没大没小,又立刻扑上来,动作幅度之大,张开的胳膊差点没抡到乔保颐脸上去。“我瞧瞧,有没有变样,哟,老了些。”
“行了。”沈华英提高音调喝道:“成什么样子!”
“你......”
徐老头还要说什么,沈华英抢先一把将他推进门内,回过头来向乔保颐致歉道:“实在不好意思,太久没回来,府上的人不懂规矩。”
“沈将军折煞老奴了。”乔保颐笑得真诚:“沈将军一路舟车劳顿,快些回府上歇着,老奴这就告辞。”
沈华英求之不得,忙拱手相送:“公公辛苦了,慢走。”
将军府没有什么华丽的陈设,庭院的屋檐下悬着几盏造型普通,制工一般的三彩罩子灯,灯光呈柱状斜穿过宅院,被雕琢过的房梁所切割,变换成各种形状,在庭院里铺展出一地的斑驳,亭亭如盖的碧树下,光与影的交替,毫无章法,只是极致流畅,轻柔的黑影,明亮的光斑。
说是自己的宅邸,沈华英在将军府住的时间其实还没有半个月,她进了门,只觉得到处都是陌生的种子。
府上的人对沈华英的到来既高兴又紧张,分成两列站在庭院里,惴惴不安的看着沈华英走进,整齐喊道:“恭迎将军!”
沈华英“嗯”了一声,落了座看,桌上一溜摆着大大小小二十来道菜,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都是徐老头爱吃的,沈华英对吃不挑,想来这徐老头是以为自己喜欢吃的就是最好吃的了。
她看了眼生着闷气的徐老头,对庭院里的人说:“去两个人给我准备点热水,其他的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不用守着我。”
一路风餐露宿,终于得顿热饭,沈华英端起碗吃得风卷残云。
不一会儿,徐老头也凑了上来,坐在沈华英面前故意弄出好大的声响,沈华英瞥了他一眼,仍是自顾吃自己的。
徐老头熬不住先开了口,刻薄道:“还不如留给狗吃,狗吃了还懂得摇摇尾巴。”
太久没回来,这老头真是忘了谁是这府邸的主人,沈华英懒得和他掰扯,喝下最后一口汤,将碗一扔去洗澡。
她屏退所有人,解了衣带,跨进浴桶中,让热水漫及双肩,被马匹颠簸得酸痛僵硬的肢体像一滴墨汁,滴到了水中,开始极慢极柔的舒展,连日奔驰两千里,舒展开的身体隐隐传出阵阵酸痛,经过热水的抚摸,酸痛感又渐渐转化为深深的疲劳,疲劳自然而然生出浓郁的困倦。
沈华英不再抵制那翻涌的睡意,将澡帕拧干了,放在眼睛上,挡住烛光,靠着桶沿睡着了。
寂静中,前院又传来徐老头的聒噪声,像是在向某人控诉沈华英冷漠无情云云,断断续续的说着我花了好大一番功夫给她准备了接尘宴,样样菜都是她爱吃的......我这么大把年纪了他还当着外人推我......像她这样的人要不是有点权势早该给人打死......
浴桶中热水已经凉了很多,院子里又有这样一张连珠炮似的嘴,沈华英想不醒都难。
到前院一看,廊檐下的画面如同一颗火星溅到沈华英眼底,烫得她精神一震。
坐在举着个鸡腿啃得满嘴满手是油的徐老头面前的人赫然是当朝丞相靳尚。
他穿着一身苍色的缎子长衫,颔下长须束着一粒明珠,若不是事先见过,谁也看不出这清瘦和蔼,像个山野隐士的人会是一句话就可以牵动整个大梁的当朝丞相。
沈华英快步上前见礼。“靳相。”
没有人回应她,就连徐老头也在看到她的一瞬慑于威势而诺诺收住了嘴。
她不动声色的抬眼去看,靳尚盘腿坐在廊檐下,头顶梁柱的阴影落下,恰好盖住了他的脸,所以他的神情也隐藏在阴影里,让人看不透,唯有细微的鼾声泄露出这人是在睡觉的事实。
这事实令沈华英措手不及,她转向徐老头,正要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靳尚的脑袋往下猛地点了一下,哎的一声醒了过来。
“年轻人永远只有老了才知道老人家的可贵。”靳尚缓缓道来,神态和语气都与一个初醒的人迥乎不同,朝向沈华英的眼睛一眨一眨的,有一种孩童的伶俐和俏皮。
一看到沈华英,徐老头就丢掉鸡腿缩到靳尚的身后去,只冒出个毛脑袋窥视沈华英的脸色,见她没有动怒才从靳尚身后爬出来,吊着嗓子道:“这是隔壁相府的老靳,给你送朝服来了,没什么事,我就送他回去了。”说着就用他那两只油腻腻的手去拽靳尚的胳膊。
靳尚竟也不再说什么,冲着沈华英笑笑,“明日早朝,沈将军早点休息。”任由徐老头拖着他贴着墙根离开。
去了很久,徐老头才又贴着墙根回来,刚一瞥到站在院子里的沈华英,他就拔腿往后院跑,被沈华英一把揪回来摁在石阶上。
徐老头一边扑腾,一边大喊:“不是我说的。”
沈华英将人按住了,好笑的问:“什么不是你说的?”
“什么都不是我说的。”徐老头以为沈华英是听到了他之前的牢骚话,现在来找他算账,急急摆脱干系:“刚才说你坏话的人不是我。”
沈华英真的笑了出来,语气里都带着一层浓浓的笑意,道:“不是你还能是谁?”
“我管他是谁,是谁都可以,就是不是我。”徐老头大声的嚷着,嗓子却抖个不停。
“行了。”眼看徐老头面皮白一阵红一阵,都是给吓得,沈华英也不再逗他,问道:“别瞎囔,我就想问问你知道刚才那人是谁吗?”
徐老头道:“就是隔壁丞相府的管家啊。”他想到什么又猛然提高了音调,说:“说你坏话的也不是他,也不是我。”
沈华英问:“你和他很熟?”
徐老头道:“当然,我们是两肋插刀的好兄弟。”
“说实话。”
徐老头不满的斜视了她一眼,又飞快的收回目光:“两年前我爬到墙头上去摘隔壁树上的梨子,一不小心被老靳逮到了,然后,哎呀,然后就认识了,我又不是摘你种的梨子,你管得着吗?”
徐老头果然不知道靳尚是何等人物,靳尚一朝丞相不至于会从这个毒舌又胆小的孤寡老人身上某图什么,这样想着,沈华英就没在靳尚身份上纠结,漫不经心转移了话题:“府中缺你一两个梨子,你要爬墙头去摘人家的?”
徐老头厚颜无耻的道:“你懂什么,自家的那有别家的甜?”
沈华英“......”
皇帝让人送来朝服的意思很明显,不用说是要让她上朝,但沈华英实在想不通皇帝何必多此一举。她常年不在金陵走动,指责批评她的声音就从来没有停过,三年前她拜官那天,六名谏臣在章华殿前的撞死的场景历历在目,沈华英估摸着明天这一幕只怕得在太极殿上重演。
躺在床上,目视着黑暗时,沈华英忍不住一遍遍的想:皇帝做这些是什么意思。
有意扶持她,让她在朝中站稳脚跟?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沈华英摇摇头,好笑自己是猪油蒙心了才会有这种想法。
而沈华英也很快有了一个较为合情合理的推断,
她递上折子后,可谓是一封朝奏激起千层浪,尤其是督抚司对赦免屠百城这事紧咬不松口,三番五次给皇帝施压,请求立刻诛杀屠百城,以正梁律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