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港:云霄路上(3)
老周在电话那头说:“好好好,我问问机长意见。”
王泳回到座椅上,隔壁那个男人紧锁眉头,仍在打电话。他坐在靠左边窗旁,正是起飞后可见到珠穆朗玛雪峰的位置。他似乎对这舷窗外的景色、客舱内的喧哗都漠不关心,只一心跟电话那头交谈。
王泳掏出 kindle 看小说,偶尔抬起头来,隔着男人肩头,张望外面情况。
飞机底下,老周已经让雇员帮忙架好梯子车,几人手上分别拿着塑料文件夹、毛巾和冰桶,可以想见桶里盛着温水,便于融冰。
“妈妈,他们在干什么呀?”
王泳听到后面小朋友在发问。他妈妈说:“嗯,不知道呢。”
她转过身,跟小朋友搭讪:“他们在很认真地除冰呢。你看,那个人用手把住梯子车,正在监控登高操作的那个叔叔,好让他站得安全些牢固些。还有一个人打着手电筒,照亮飞机的大翅膀,因为上面沾满了薄冰呢。看到了吗?那个人,他正将毛巾浸泡在盛有常温水的桶里,拧半干以后,就递给他的伙伴们,他的伙伴接过以后,才能够用温热的湿毛巾,擦掉飞机大翅膀上那些碍事的冰块。”
其实王泳也看不清他们,只是边想象着他们会这样做,边一上一下扑闪着“大翅膀”比划着。那五六岁的小男孩听得咯咯直笑,过了一会,又问,“他们不冷吗?”
“冷呀。所以他们要一边做这些,一边往手里呵热气,暖暖双手,又继续拿文件夹当铲子用,将那些麻烦的小冰块搞掉。”
“叔叔们可真辛苦呀。”
“嗯,这都是为了我们可以早点起飞呢。”
这时,王泳身旁那人忽然用中文说了句“万一梯子车刮碰到飞机,那就彻底不用飞了。”
王泳纳闷地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人正刷着 ipad 上的幻灯片,右下方有咨询公司 logo。这时对方手机响起,他接了电话,压低声音交谈。
小朋友又开始问王泳,“姐姐,你有男朋友吗?”,王泳被他这跳跃的思维问得一愣一愣。小男生的妈妈笑起来:“这小家伙,就喜欢逗漂亮姐姐说话。”
这时客舱内依然吵吵闹闹,有个面孔黝黑的男人站起来吼着:“到底啥时候能走啊?给个说法呀!”
几个年轻的乘务员跟救火队员似的,到处扑火,“稍等一下,我们的除冰工作差不多结束了,马上就好了。”
王泳看了看舷窗外,外面黑乎乎的,她看不清。但估计此刻,机长正在停机坪上,打着手电筒,照着机翼,看看冰块清理得干不干净,能不能安全起飞吧。
在这期间,魏太后走过来跟王泳说了一会话,大概意思是她每次出差都很倒霉。尼泊尔就这么个国际机场,她上次来出差,飞机还备降到隔壁印度去过了一晚。
王泳点着头,露出一副同情模样,心神却已飞到印度神庙去了。
客舱越来越吵,乘务员走过来让魏太后回到自己位置上。魏太后压低声音跟那位小乘说:“自己人自己人,我也是印象航空的。”她不敢大声说,是怕其他旅客闹起事来,将印象航空的人悉数手起刀落,一个不留。
小乘说:“姐,既然是自己人,就请回到座位上吧。我们很快要起飞了。”
后面的小男孩说话说久了,开始觉得累,在闹哄哄的客舱里睡起来。王泳真是羡慕这些小小孩,世界哪有什么大事,唯吃喝玩而已。他妈妈为孩子仔细盖好毯子,问王泳:“你知道什么时候起飞吗?”
“快了吧。”王泳说。
这时,王泳身旁的男人正阖上手中的笔记本。她注意到他耳朵旁没有鬓毛。罗真真怎么跟她说“相男术”的?耳无鬓毛者,无人情味,冷漠自私?
飞机开始慢慢滑行起来。在乘务长安抚下,众人都安静下来。几个乘务员分别用中文和英文说:“我们很快就要起飞了。”
王泳身旁的男人松开安全带,站起来:“不好意思,我要下机。”
她吃了一惊,脱口而出:“大哥,别连累我们重新排队啊!”
仿佛王泳只是条拦路的狗,男人甚至没抬起眼皮看她,起身打开头顶行李架,从中取出自己那白色镶边的鸵鸟皮包,将手中笔记本塞进去。乘务长匆匆跑过来说:“可是,我们已经滑出了……”
王泳简直没被气死。她忍不住跳起来,“可是这飞机上的人怎么办?你知不知道你一下机,这个客舱要再做一次严格的清舱检查,所有人都得跟着下飞机。万一在这个过程中,机翼又结冰怎么办?万一拖到机场关闭怎么办?”
那人提着皮包,慢慢听完她说话,才不紧不慢地应说:“对不起,请借过一下。”
第2章 【始发站1-2】飞往斯德哥尔摩的男人
航班还是延误了。
落地时已是凌晨时分。王泳拖着一只小小行李箱,攀上穿梭巴的楼梯,靠窗坐下,看夜色中路灯一盏一盏往后退。路上没有人。车上只有几人。
员工宿舍到了,她抱着小行李箱下车。
距离这繁盛喧嚣国际空港十分钟车程,是一片荒芜僻静未经开发的厂区,路灯一盏盏亮着,宿舍就在这里。
看门阿姨房间里下着帘子,王泳经过时还听到里面传出鼻鼾。宿舍没有电梯,她拖着箱子爬到五楼,悄悄开了门,踢下鞋子,赤足回到房间就睡。
两小时后,她被闹铃震醒,爬起来快速洗头洗澡,准备上班。
出差前,浴室灯已坏。离开两天回来,居然还没修。
她摸黑洗完澡,裹着浴巾回到房间,经过室友罗真真的房间时往里面看了一眼,见她仍在蒙头大睡。王泳对着镜子飞快换好制服,头发扎起在脑后,用夹子一点点夹好额前碎发,便挎着包急匆匆出门。
走到门口,又急急忙忙折回来,撕下便签,趴在饭桌上写了句——
“真真:
浴室不见天日已久,甚是想念光明。盼今晚下班回来,能够与你在光明中重逢。”
穿梭巴到候机楼时,天色亮起来,路灯失了色,像女人唇上褪色的唇膏。王泳走进候机楼,在自动滑动门玻璃上检查自己形象。踏进去,一种冷金属色的烟火气扑上来。拖着拉杆箱行走的飞行员跟空乘向她迎面走来,又擦肩而过。
第一个早高峰即将杀到,玻璃墙外天色微明,候机楼内已人声鼎沸。
早上 7 时,王泳值班那片区的值机柜台几乎全部开放,航站楼国内出发的安检通道大部分打开。最高峰时段,机场每小时航班起降量在 30 多架次左右。
王泳站在柜台后,低头查了一下天气。本场天气适航,能见度尚可,希望一切顺利。
今早的商务客比较多。他们行色匆匆,脸上总带些不耐烦。只要手脚慢一点,他便露出嫌弃的眼神,生怕你耽误了他几个亿。但不到延误取消时,这种人也不会给你找茬。王泳最喜欢这种旅客,公事公办,速战速决。
接下来是一个家庭。人多,护照也多,但热热闹闹的人间气息,正谈论着加拿大的假期。
后面上来一个美国人,抱着他的中国女友。女友脸小小的,像狐狸,晒成小麦色,上前一步,张嘴说英文,浓重的方言口音,递上来一本中国护照。王泳用中文回应她,她睁大双眼,鼻翼动了动,嘴唇微微撅起,依然坚持用英文回应她。两人就这样,一中一英地对话着。
“她很没礼貌!”那女子转过身,将手伸入男友臂弯里,嗔怪地说。
王泳看着他俩离开的背影,心里默默发了一记如来神掌。
早高峰渐渐在忙碌中来到尾声。王泳正跟一个黑色长发披肩的女人打印登机牌,不远处的值机柜台突然传来叫骂声。她扫视一旁,见到三三两两的旅客包围了柜台,好几个人掏出手机在拍,中间是幸灾乐祸的“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王泳抬起眼,瞥向那边,女人开始用手指轻背敲柜台,嘴上仍是笑着的:“我赶时间我赶时间!”她只能看到胖胖的大牛像一道膨胀变形的影子,从她眼前飘了过去。
“请问要办理行李托运吗?”她机械式地问,眼睛又不由自主瞟向那边。人群已经散开,大牛跟身后的袁均将旅客跟值机人员拉开了。
“要托运的。”对方用手拨弄着手腕上的镯子,拨上去:“哎我都搞不懂自己,每次都带这么多东西飞,”拨下来,“想想我都佩服自己,到底是怎么打包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