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女阿希(10)

微波炉发出“叮”的声音。高希言按下开关,戴上隔热手套,将牛奶推到张秀汶跟前。她摘下手套,用手拢了拢头发,“都过去了,不要再想了。你会有新的生活,会有新的人生。你不是一直说想考大学吗?明天就去报个辅导班。”

像有人点燃一根火柴,照亮了幻象。张秀汶将脑袋埋在高希言肩头上,像小孩学语般重复她的话:“都过去了。我们都会有新的生活。”

高希言看着窗外,嘉华西饼那四个字,在她眼中闪着近乎妖异的光。她低声,似在自言自语:“我还有事要做。在完成之前,我不配拥有新的生活。”

这天晚上,张秀汶靠在高希言身边,听她念《基督山伯爵》——

“恶人是不会简单死去的。因为上帝还要关照他们,用他们做报复的工具。”

张秀汶似懂非懂地听着。翻了个身,在快要入睡前,她打着呵欠问:“还在看这本书?你从进福利院开始就看,还没看完吗……”

“等我手头那件事完了,这本书也就看完了。”高希言合上书,将床头灯拧灭,轻轻吻张秀汶额头,跟她说晚安。

第9章 【9】我把东西还给你

高希言替张秀汶报了补习社,带她熟悉周边环境,教她怎样坐小巴,去哪家餐馆吃饭。

在便利店买新濠通,避开上下班高峰时段。在新濠市区乘坐公共汽车濠币 3.2 元,往氹仔濠币 4.2 元,往路环濠币 5 元,往黑沙海滩濠币 6.4 元,往机场濠币 4.2 元。但不要走太远,我不放心你。不要跟游客抢水蟹粥跟肉松杏仁饼,楼下面铺的餐蛋面跟公仔面就够正,只是老板有点色眯眯,老板娘容易算错数。不想吃饭时,去隔壁家吃碗姜汁撞奶,傍晚的燕窝蛋挞新鲜出炉。木糠布丁软绵细滑,我戒甜食已久,但我知道你喜欢。

当然了,你开心就好。

张秀汶是开心的。原来自由是这样一种感觉。跟大家在一起,男人也变得不那么可怕。才上了两天课,补习社就有同学约她一起出去玩,她惊怯地看着他们。回家告诉高希言,她从厚厚的书中抬起头来,让她一切小心。

张秀汶跟同学一起去 KTV,十年前的歌对她来说都是新歌,她只能点圣诞歌曲,Jingel bells Jingel bells,一遍一遍地唱,Jingel all the way,以童声唱圣诗的奇怪腔调。大家都笑作一团,她不知道别人为什么笑,只觉得很开心,也笑,笑声散在黑暗里。

高希言很忙,早出晚归,依旧神秘。张秀汶不知道她在忙什么,也不知道她为何依旧神色凝重。

“希言,你开心吗?”早餐饭桌上,她给三明治涂上果酱,递给她。

高希言接过三明治,不回答,只催促张秀汶快点吃,不要迟到。

这些天来,高希言一直在查父亲的事。她白天在图书馆,将父亲当年发表过的论文全部找出来,又搜索期刊杂志,整理他历年在新濠圣心医院的经历。

《基督山伯爵》里说,想知道是谁害你,只要看看谁从中得利。

但父亲的事情,跟谁有关?谁从中得利?他跟什么人有联系?她拧干热毛巾,敷在脸上,横躺在床上。怎么想,都没有头绪。

这天晚上,她回来得晚。背包里放着父亲学术论文,跟他历年出席活动的杂志报道剪页影印本。从图书馆出来,她上了小巴,车子开到利来大厦附近熄火,司机下车查看,气鼓鼓地上车,打电话 call 救兵。其他乘客陆陆续续下了车,高希言也跟着下了车,打算走路回家。

她是在走到距离家还有两条路时,发现自己被人跟踪的。

加快脚步,后面脚步也加快。她停下,假装系鞋带,后面那人似乎停了。

这附近没人,要走上好几分钟,才能见到亮着灯的商铺。她加速脚步,身后已经急追上来。没等她甩开肘跑,已被人一把按在墙上。

是两个陌生男人,一个嘴里有酒气,一个脸上非常得意,大声说:“果然是你!上次打我们兄弟,累得我们被警察关了一晚上。”那人伸手要拉扯,她猛地挥开他,大声用英文骂他,假装听不懂中文。嘴里边骂,边淡定地转身要走。

“八婆,还装!”那人从身后一把抓住她衣服兜帽,将她整个儿扯到胸前,“我认得你!今天被我遇到你,就别旨意走得出我手指!”他一掌扇过去,高希言嘴角马上流下细血。

又一只手抓住她衣领,将她整个提到跟前,又是一掌,她觉得眼睛冒金星,站立不稳,整个儿贴墙滑下去。那人用力踢她小肚子,另一人却按住他,提议,“喂,这女的长得不错,不如带回去做了她啦。”

“这么凶!你吃还是我吃啊!不怕她在床上将你捅死啊!”说着,冲她肚子,又是一脚。

高希言抱着肚子,身体弓成小虾,睁眼见远处有灯疾速晃来,伴着引擎声。她扶着墙壁,勉强站起,那人正要继续踢她,那机车已驶到他们跟前。车上那人戴着黑色头盔,看不清摸样,手上执了一柄长棍,向来不及反应的两人劈去。

两人下意识用手臂去挡,机车上那人一把扔掉长棍,俯下身,朝高希言伸出手,“上来!”

她触到他手的一瞬,他用力一拉,她跃上车尾,车子疾驶而去。

“你家在哪里?”高速的风声中,他大声问。

高希言不语。

“你住哪里?”他再次问。

高希言张口:“你不是知道吗,周礼?秀汶入住的第一天,她就给你发过消息了。”

是,也许她还要谢谢他跟踪自己呢。否则他怎可能突然出现,如天降救兵。

周礼扶着她上了楼,她浑身骨头疼,交给他背包。他掏出钥匙开门。

张秀汶不在,家里没人。

他开了灯,扶她坐下,又问:“药箱在哪里?”没等她答案,已径直朝客厅仅有的一个柜子走去。拉开玻璃门,取出药箱。

他走到高希言跟前,她趴在沙发上,身上白色 T 恤衫竟渗出血水。他阴沉着脸,“我没想到你竟伤成这样。待会我们去报警……”

“不,是旧伤。”高希言忍痛呲牙,前额、脖子都是细密的汗珠,“刚才被按到墙上,背上的旧伤,磨破了。没事的。”

“你忍一会。”周礼找到剪刀,沿着她的 T 恤下摆往上,一路剪成两半。衣服渗了血,他将布掷在脚边,低头,少女背部在眼前完全裸呈,背部伤痕如密密缝。痕迹很淡的,是旧伤,预计两年左右,浅得近乎看不见。层叠明灭,最上是两月左右的新伤,正往外渗血。

周礼紧抿嘴唇。良久,他问:“是福利院那些人?”

下一秒,高希言听到他咬牙切切低骂,人渣。

她忽然有点高兴。

他为她清洗伤口,稀释的消毒药水在皮肤上,又辣又凉。用消毒棉球沾药水,在伤口上,从上往下团团滚动,滚一次扔一团。她趴沙发上,双手枕住脑袋直至麻痹,微微腾挪。周礼说,不要乱动,声音低切。

她将两手重新摆好在头顶,微微侧过一张脸:“你找我,有事?”不再是跟他作对的态度。因为他心疼她,因为他骂福利院的人是人渣。

又一团棉球,被他扔在脚边。他说:“我把东西还给你。”停下手头动作,他让她趴着别动,自己坐在沙发边沿,“一份代码表。两年前,师傅寄给你一份代码表。”

高希言一下激动,胡乱抓过沙发上一个枕垫。挡住她瘦小身体,隔开两人间一点距离。她急问:“爹地给我的?”

周礼脱下身上外套,扔给她,转过脸。再转回来时,她将外套披在前面,裸露的背部朝向窗外,躲在他视线后面。又重复一遍问题:“爹地给我的?”她怎么会相信张秀汶的话,以为真是广告呢,秀汶她什么都不懂。

“没猜错的话,他要给你传达某些讯息。”

“什么讯息?”这样问着,她脑中联想到那篇学术论文了。双脚在沙发下摸索,找到那双拖鞋,踏上,往房间走去。

周礼按住她手臂:“别老这样慌失失。”

高希言顺势抓住他手臂:“什么讯息?”

现在,他又再度是那个值得她信赖的礼哥哥。他替她将衣服往上一提,裸露的肩头被盖住。“我会告诉你,但先把伤口处理完,OK?”

周礼为高希言背部伤口贴上棉布,她到洗手间换上一件宽大的套头衫,再出来时,见周礼站在窗前,外面是红色绿色黑色人流。霓虹灯起伏亮着,大排档夜市开张,有豪车开来,停在路边,只为打包一碗热粥。小情侣坐在桌前,喝着同一瓶维他奶,睁着眼看豪车驶走,又打闹说笑起来。嘉华西饼四个字,在半空中亮着,投下道道影子,落在周礼脸上身上。他现在像一道淡淡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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