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放下通话器,转身要离开。
身后,传来手指敲打玻璃的声音。
她回过头,看到施友谦将前额抵在玻璃上,嘴角含着点笑,散漫的,高傲的。那一刻,他又是她初次在 M CLUB 所见的 Money 哥。他一只手捏着话筒,目光直勾勾看定她。
她在片刻犹豫后,转身拿起通话器。
话筒那头,传来他的声音:“高希言,我真可怜你。你到现在都不知道,你只是在周礼身上寻找你爹地的影子,那不是爱。”他将身子闲闲往后一靠,表情松弛,看着她微笑,“你太年轻,还不知道自己爱的人是谁。”
“你要说什么?”高希言强压她的不耐烦。
施友谦微微一笑,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位置:“想一想,你有那么多杀掉我的机会,但是你没有。为什么?”说着,他挂掉通话器,隔着玻璃,意味深长地看了高希言一眼,微笑着转身离开。
监狱是个江湖,里面划分帮派与阶级,最底层的是几种:新人、奸犯科的人,以及长得漂亮的人。
周礼从囚车上下来,被押着穿过走廊,经过了其他牢房的无数双眼睛。这里关押着各种不同国籍的人,比他在新濠街头见到的人更多元化。这些眼睛紧紧盯着他,不同语言冲着他嚷嚷什么,他听到有粤语、国语、土生葡语、印度话、英文、客家话、闽南语、潮汕话……
这些话,都不怀好意地指向同一个意思。
他们叫他“绵羊。”
这是一间集团大牢房,二十几个人一间,进门便充斥着男人的汗味、体味以及各种说不清的分泌物味道。他被押送到最里面的上铺。当他经过前面一道床铺时,他不自觉地抬头看了一眼。
施友谦坐在对面床的下铺,微微昂起脸,看着自己。
施友谦比周礼早入狱两个月,尽管按照监狱的规矩,他也还是个新人。但只是这两个月,已经足够他占尽先机了。他比他更早挨过欺负,比他更早摸清形势,比他更早站对队。更何况,他是有钱人。有钱人总有办法。
比如说,他很少被分派过重的体力活,狱警也从来不对他苛刻。
周礼跟往常一样沉默,吃饭、劳动时都是独自一人。他的下铺是一个六十几岁的老人,入狱已经十几年,据说罪名是杀害妻女。但他看上去异常冷静祥和,其他人也从不惹他。周礼知道,这是狱中最清楚所有形势的老油条了。人们叫他长老。
他用私藏的半包香烟,跟长老花两个小时时间,搞清楚了狱中的形势。知道哪些人不能惹,哪些人要躲,哪些人口是心非,哪些人是极度危险分子,哪些人跟狱警关系很好,哪些人试图越狱失败。
每个牢狱都有分帮派。长老告诉他,施友谦入狱当晚,就有人爬上他的床。他用从床板底卸下的铁条,直勾勾地击中那人下体,对方紧急送院。第二天,那人所属的小团体在门口堵住他,他抬头看了为首那人一眼,淡淡地问:“你老婆一个人在家带着儿子,你说会不会哪天有什么意外?”
施友谦用钱摆平了不同帮派的人,同时表明立场:我不加入任何帮派,但也不会影响任何人。狱中除了暴力犯罪分子外,还有一些知识型罪犯,他们知道施友谦的身份,也知道出狱后对自己有用的人,只有他,很自然地跟施友谦走到了一起。他俨然成为一个小圈子的领头人。
在狱中,施友谦跟周礼经常碰面,有时候天上下着大雨,他们穿着黑色雨衣,手上着铲子,在泥泞中干活。一抬头,周礼看到施友谦坐在角落里休息,手里拈着一根被雨水打湿的香烟,远远地看着他。有时候,他在狱中看到施友谦在看一本书,他注意到封皮,是《基督山伯爵》。
有一次,狱中临时拉响警报,所有人迅速站成一排集合。施友谦手中的书掉到地上,滑出一张书签来。那是被撕成一半的照片,照片上是周礼熟悉的一个人。
一开始,日子总是风平浪静的。直到那个外号丧熊的土生葡人,半夜将周礼喊出去,让他给自己口交。
周礼半夜回来,无声地爬到上铺。长老被吵醒,睁眼看到周礼脸上身上都是伤痕。他低声问:“你没事吧?”
周礼摇摇头,在上铺躺下了。
丧熊怒气冲冲地回来,在牢房里弄出很大声响。
后面几天,长老都替周礼提心吊胆。果然,周礼每天半夜都被人从床上提起来,然后下半夜才回来。
长老默默注视着他离去,敢怒不敢言。
他一回头,发现对面床铺上,施友谦也在看着周礼离去。施友谦的脸没入牢房的阴影中,看不清表情。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星期,这天下午,丧熊在弯腰搬东西时,突然昏迷在地,被紧急送院。狱中众人议论纷纷。长老发现,周礼却不为所动,只在静静地看手上的书。
当天晚上,消息灵通的人说,丧熊是中毒了。“说是铊中毒。”“会不会有人下毒啊?”这么说着,大家都悄然将目光投向周礼。
但很快又传来消息,说是警方在囚犯前阵子干活的建筑工地上,查到有铊。一时间,人人自危。监狱为所有到这个工地干活的囚犯都做了身体检查,发现有六人轻度中毒,其中包括周礼。这六人被送往医院进行治疗。
由于只是轻度中毒,他们在短暂治疗后,都已经康复。
高希言是在周礼出院后才见到他的。
第76章 【终章】(下)
隔着铁栏杆,她远远看周礼走来。他比之前瘦了些,因为缺乏日光,又生过一场病,脸色更苍白了。高希言手指抠着栏杆,紧紧咬住下唇。
周礼坐下来,向她微笑。
“我听说你中毒了。”高希言语气中带点焦虑,“我要去探病,但警方不让。”大家都明白,医院看守不严,很多犯人在医院逃狱成功。
“是,中毒的不光是我一个。警方说是建筑工地上的工业用料没有适当处理。”
高希言摇头。“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天真了。礼哥哥,有人要害你,你要小心。”两人静默了一下,她又说,“我知道施友谦跟你在同一个监狱,你万事小心。”
这个话题太过沉重,周礼不希望高希言担心,只笑了笑,转移了话题。“听说你考上志愿大学了,恭喜。什么时候出发去北京?”
“下星期。”高希言低头从外衣口袋里掏出录取通知书,在桌面上摊展平铺,翻过来,隔着栏杆让周礼看,“只要在监狱表现良好,一定会减刑。到时候你来北京找我,找你的朋友。”
周礼隔着栏杆,看着通知书上“高希言”的名字。他微微一笑:“一言为定。”又说,“你不要被欺负。”
高希言故作轻松地笑:“怎么可能。你忘了,我的外号是恶女。”
周礼看着高希言,她又剪断了头发,就像她刚从福利院出来那样。但跟彼时不同,她不再缺乏安全感,双眸清澈。那种清澈,并非出于无知,并非因为她不知道世界怎么回事。那是一种经历险恶后,还能保持纯净之心的清澈。她穿着浅蓝色外套,胸前挂着十字架项链,那是甄安其留给她的东西。
他低声笑了笑:“在我眼中天使一样的河马妹,却是别人口中的恶女。”
高希言说:“善与恶,都是文明社会的世俗观点而已。我最近看书,又有了新的领悟。”
“说来听听?”
“在这世上,我们把一些人和事默认为好的,把另一些归类为坏的。但中国哲学真伟大,它告诉我们,阴阳是相生相依,相互转化的。白色变多变大,黑色不会随之减少,相反,它也会变大。你懂我意思吗?比如说,在印度、伊朗这些最为性保守的地方,妓女比例却是最高的。因为单身男子很少跟女朋友发生关系,而社会也就接受了他们通过召妓来泄欲。”高希言说,“我读的书太少,见的人不多,还没想得太明白。”
那一瞬间,他们俩好像回到了年少时。每次高希言想到一个问题,都会缠着周礼讨论。除了对彼此的情感外,他们几乎无话不谈。
此刻,她隔着铁窗,对里面的男人展露出一张笑脸:“等我们几年后再见,我会把这个问题想明白的。到时候,我再跟你讨论。”
不光长老,其他犯人也发现了,这次进来的两只绵羊很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