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那个小男孩,他没死。现在在新濠。”
蔡健义睁大眼睛看她。郭神父紧绷的嘴角松弛下来,连声说,“那就好,那就好。”也许为了这个悲剧的故事,终究留下一个尚算光明的尾巴。
高希言又说,“我在找的两个人,跟他有关系。他们都从东帝汶去了新濠。其中一个,人们叫他 M,又叫做文先生。他收养了施友谦。”
郭神父跟蔡健义凝神细听。看起来,神父对契爷的事一无所知,未曾听说过什么文先生。
高希言说:“另外那个叫做周礼的,他跟施友谦年纪相仿。我对他在东帝汶的过往一无所知,只知道他十几岁来到新濠时,无父无母。”
无父无母。但是爹地跟妈咪把他当作亲生儿子。
“他很聪明,非常聪明,很善于掩饰自己。”
善于掩饰自己。连身边人都不知道他的真面目。
“他认识施友谦已久,但我不确定关系的源头在新濠,还是在这里。”
他认识施友谦已久。然而他对我说,他从没听说过 M CLUB。
郭神父摘下眼镜,用手按摩着鼻梁。他默默听着,半晌睁眼,说:“把刚才的照片,再给我看一次。”
高希言带了好几张周礼的照片,从正面到侧面,从低头到抬头。郭神父花了五分钟时间,逐一细看。
二战后的数十年,像周礼这般拥有混血摸样,不知道父亲是谁的小孩,在亚洲国家何其多。高希言想起中学时去泰国游玩,在一个卖泰式炒粉 PAD THAI 的小摊前,一个混血长相的中年男人忙前忙后,帮忙收钱的是他年长的母亲,一个典型泰国长相的女人。爹地跟对方交谈,知道这不过又一个蝴蝶夫人跟苏丝黄的廉价故事。
郭神父看完周礼的照片,一声不吭,递回给高希言。
高希言并不抱什么希望。倒是蔡健义有点急,不断问,“怎么样?有印象吗?”
神父一言不发,让蔡健义将刚才那本相册递给自己。他翻到某一页,上面是另一张施家参加教会慈善活动的照片。高希言注意到,那个弹钢琴的小男孩居然是施友谦。
那个肤浅下流到骨子里的成年人施友谦,在相片中的童年岁月里,一身正装,端坐在钢琴前,仪态端正。
“看这里。”郭神父指着照片一角。那里有另一个小男孩,他正在点燃祭台上的蜡烛。烛火挡住他半边脸,照片又很模糊。
但高希言认得他。
她认得自己喜欢了十年的男人。
照片上的周礼,才十岁,但神态异常淡漠警觉。这个小男孩周礼,像一株铁树,成长为十六岁的淡漠少年,长在了他跟高希言初次见面的高家门前。
“他叫阿力。没有姓氏,也不知道父亲是哪里人。他母亲是华人妓女,也许哪个外国水手搞大了她的肚子。”郭神父说,“他跟刚才你给我的照片上那个人,有点像。”
“是他。”高希言说。
郭神父发现,她说这两个简单的字,发音咬牙切齿。
蔡健义赶紧插嘴:“照片上那个医生,看上去很温和有礼,跟这个叫阿力的贫民小孩完全不同。难怪神父会认不出来。”
郭神父半眯着眼,似在回忆:“那一天,我记得是友谦带他过来的。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友谦会认识这样的人,有这样的朋友。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阿力也只来过这一次。”
高希言不解:“你只见过他一次。但这么多年后,你还能叫出他名字,说出他的事?”
“因为,阿力在华人圈相当有名。”
第33章 【33】去吧,去东帝汶(四)
神父只见过阿力一次。但是在此前,在此后,他从很多人嘴里,听到过关于阿力的事。
东帝汶贫民窟立的华人小孩,年轻又狂躁。说不上是因为当地人的奚落,还是担负贫穷这一原罪,这些孩子放弃自我,放弃未来,注重及时行乐,对周围的人和事充满敌意,到处寻衅挑事。到当地人家里偷东西,低价卖给华人。爬到房顶上,朝底下路过的人泼油漆。遇到比自己小的孩子,直接过去抢他们手上的东西。
当然还会欺负人。
阿力是他们的重点对象。
整个华人圈都知道,他母亲做皮肉生意。长得极美,身体又白又软,没读过书,头脑简单,嘴巴很密,很多小商人喜欢找她。
她跟几个熟客说,自己家原本是柬埔寨的富有华人,红色高棉大屠杀开始后,她当大学教授的父亲被枪杀。身为钢琴演奏家的母亲带着她,一路逃亡到泰国。
“那后来呢?怎么来这里了?”熟客一脸嬉笑,将手伸到她的衣服下面。她打掉对方的手,继续述说自己的家史。她说,母亲因为缺乏生存技能,在泰国跟了个男人,男人趁母亲生病时,强奸了她,将她卖到印尼,后来她又逃到了东帝汶。
熟客心想,谁知道是真是假。这女人,就是为了抬高身价吧,好将日渐松弛的皮肉,卖出个好价钱。
女人家里有几本书,因为缺乏教育,她并不识几个字。但是有人说,听到她会用中国方言唱一首歌,歌词古雅。
“日日思君不见君,同饮长江水……”
熟客边听她唱着歌,边系好裤腰带,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一把扔在桌面。走出房间时,一手撩开油腻腻的帘子,忽然又回过头,在她脸上狠狠吧唧一下,恶作剧地抓起纸币问她:“你说你是中国人。那上面的汉字你会吗?”
她一愣,摇摇头。
客人笑着,又趁机伸手抓了一把她的乳房,才转身出去。
帘子外,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坐在那里,正趴在桌前,一笔一划写着字。
客人有点意外,不知道刚才帘子内的床上动静,是不是都被这小孩听在耳中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硬币,像扔给乞丐那样,抛到他跟前。那硬币没抛准,在粗糙有木屑的桌面上弹了两下,掉到地上。
孩子抬起头,乌黑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他。他没接过硬币,甚至没挪动身子一步。那个客人在其他妓女那里见过类似的情景:这些小孩通常只有两种反应。不是叫骂着,将钱扔回去给他,便是欢天喜地拾起,连声道谢。
但这孩子不同,他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要不是那双眼睛过于明亮,客人甚至会怀疑他是不是智商有问题,才会这样反应迟钝,行为呆滞。
嫖客笑了笑,没放在心上。穷人的孩子,跟他们的父母一样。经济上的贫困,就像遗传病一样,携带心智贫困这一副作用,在这些阶层中,永远传递下去。
客人点起一支香烟,慢慢走出去。孩子从地上将硬币捡起来,在衣服上擦了擦。他走到饼干罐前,打开盒子,将硬币投进去。
孩子越长越大,他的母亲却因为体弱多病,渐渐不再受有钱的商人欢迎。她只能什么生意都做,什么人都接。价钱越来越低,主要客人也都是最穷那些。为了担负起生活,她不得不更加勤快地接活儿。
生意越忙,儿子阿力被欺负得越狠。
后来就发生了那件事。那件事,有很多版本,郭神父向高希言跟蔡健义讲述的,是流传最广的那一版。
人们说,那一年,阿力才八岁。
事情的起因,谁都说不清楚。反正,那天傍晚,四个贫民窟的少年,在路上拦住了阿力。
“小杂种,急着去哪里?”
“你妈正被人操呢。别回去碍事啊!”
阿力手里提着一碗米粉,不言不语。他有经验,只要不吭声,这些人玩腻了,自会走开。但看在其他人眼里,他像是有听力障碍或语言障碍。
“来,脱下裤子给我看看,是不是也像你娘那么又白又滑。”其中一人说着,就要上前动手脱他裤子。
他下意识用手去推,那碗米粉一晃,塑料袋哗啦撕破,热汤从里面泼洒到少年身上。
“我操!你小子敢用热水泼我!”那人大喊一声,一脚踢向阿力。阿力稳了稳身子,没摔倒,站住了看那人。
另外三人嗨起来,两人用力扣住阿力手臂,用力往后一拉。另一人用脚踢他膝盖,逼他跪下。被洒了热汤的人,站在他跟前,挽起衣袖,一下一下,用力扇他耳光。
这几个少年比阿力大五六岁,力气足得很。烈日下,阿力跪在滚烫的砂石地上,膝盖被磨破,脸颊被打肿一边,嘴角流下细细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