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手捂住半边嘴巴,将血吞回去,咬着细牙说:“不值得!他不值得被这样对待!一个像他那样正直的人,一个视病人福祉高于一切的医生,一个将每年一半收入捐给慈善机构的好人,不值得被这样对待!怎可以在他独生女生日的晚上被杀!我可以想象,爹地有多么不甘心……他这样爱医学,怎甘心放下手头还未突破的研究课题,离开人世。他这样爱我,怎甘心单独留我一个人在世上,孤苦伶仃……”
高希言说着,将手放了下来。牙齿不再流血。倒是眼泪从眼睛里涌出来,好像体内液体太多,不是从这个孔泛滥,就是那个孔溢出。奇怪,一定是因为身体遭到击打后的自然反应。本以为经历过福利院那两年,她早就忘记怎样哭了。
她抬不起手臂擦泪,只好任由它流下来。“我不再去教堂做礼拜,不是因为福利院那两年,掐灭了我的信仰。而是,我还没想清楚,怎样面对一个放任好人被害的上帝……”
说完这话,她流下最后一滴眼泪。扭过头,她用衣领擦干净脸颊。抬起头来,又是一张干净平静的脸。脸庞上,黑色眼眸如星星,盯牢施友谦。
她说:“别忘记你的承诺:我把代码告诉你,你把破译后的讯息告诉我。”
施友谦将头发往后一拢,身子舒服地摊开而坐,“哈,小妹妹,你真可爱。你相信我?”
高希言当然不相信。但是她飞快地说:“我信你。”
“但我不相信你。”施友谦微微笑着,“你交给我的货,我得先验证一下。”
他往前倾了倾身子,好让高希言听得更清楚,“比如说,如果我是你的话,我真的会老老实实告诉你一切吗?唔,让我想想,我可能会把 A 说成 B,把 C 说成 D……”
高希言不吭声。
施友谦又靠近她一点,“然后,我们的 Money 哥拿着破译后的错误代码,来找这位可爱的小妹妹,想获取更多信息。这位小妹妹自然会一口咬定,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啊,其实她当然知道——她这样聪明,既利用了 Money 哥,让他的人替自己破译代码,又没透露给他任何信息……”他边说边绕到她身侧,手指捻起她颈项间的碎发,在手指间慢慢揉搓着。
从福利院出来这段时间,她头发长长了好些。也许是这碎发,也许是身旁这男人,让她脖子一阵刺痒。
室内是长久的寂静。高希言在这致命的寂静中,保持沉默。
“哈,这只是猜测。是不是很有意思?”他笑着松开手指,微斜起肩,看她一会。他在观察她的表情,而她牙齿间又开始流血。她用手捂住半边嘴唇,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任由他轻慢地揣测。她捂住了嘴,于是他看不到,她的牙齿在轻微打颤。
因为被这个男人说中了一切,她不得不努力压抑自己的颤抖。
第21章 【21】阿希不见了
新濠的天气终于放晴。
办公桌上堆满文件,周礼翻开来一一浏览。学术会议的行程,与行业内外的交流活动,各室的研究预算,国内外出差的申请,医院内部人事调动,以及新院的建设进度。他花了一个下午将文件清理好,需要黄瑞风处理的,单独挑出来。
一坐就是一下午,直到助手在门口探头:“周先生,还不下班?”
他抬头微笑:“还没走。”
“要帮你打饭吗?”
“谢谢,不用。我自己去吃。”
职工餐厅对着二楼的花园,中间隔了巨大的玻璃门。黄瑞风说,要营造一种“在花园中用餐”的感觉,他对媒体宣传,“要让医生这个职业充满荣誉感与光荣感,要让他们的工作环境不输给顶级企业”。周礼看过接受富人的新院设计图,那里的花园、餐厅、母婴室更奢华。
周礼只要了三明治跟薄荷茶,在靠近花园一侧坐下。他正在看黄瑞风的讲话稿,跟前有人拉开椅子,坐下来。
“今天上班?”
他看完最后一行字才抬头,见黄馥坐在他跟前,端着一杯咖啡,看上去郁郁寡欢。
“今晚有台手术。”她用小勺子搅拌着咖啡,“胰腺癌。站上八九个小时,我要疯了。”她正处于已经最后一年实习期。
“惠普尔?那你要多吃点,光喝咖啡不行。”
黄馥犹豫着,没说话。周礼抬头看她,良久,她终于蹦出来一句:“我觉得自己……很差劲。”
他意外,还是笑着问:“怎么了?”
“你知道,如果发现病人癌细胞转移扩散,那么今晚这台手术就要取消。刚才我们几个人都在开玩笑,说要给关二哥上香,让病人的癌细胞一定要扩散。但刚在等咖啡那会儿,我才突然意识到我们这些人,开着这样的玩笑,是有多么可怕……”她看上去很是低落,眼角依稀有点液体,“从医这些年,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台机器。”
周礼默然不语。
黄馥用手指按了按眼角,笑了笑,“不说这个了。你放弃当外科医生,改行做行政,跟你说你也不懂。”
周礼也笑:“是,我是不懂。”
“拿手术刀的感觉,早忘光了吧?”
“忘光了。”
“第一次上手术台的紧张跟兴奋,我也忘得差不多了。倒是经常想起当学生那会儿,第一次解剖尸体。你知道,我信基督。当时我觉得这是对神的冒犯,出来时还吐了。但后来我想,也许只是因为自己第一次看见人类尸体吧。我记得,男同学好像大胆得多,第一次上完解剖,还特地相约到校外的餐厅吃烤肉。你呢?”
周礼脑中浮现出第一次看到尸体的情景。不是在光明敞亮的新濠医学院。那是在阴暗的东帝汶,他的童年。
不,他生命最早的起源,应该在柬埔寨。渡船上的艄公,有风拂过柬埔寨的森林,他的外公就在那里被人处决。那时候还没有他,连母亲都没有,只有外婆。大肚子的外婆乔装逃出去,从吊着尸体的树下生下了母亲。外婆的阴道是母亲的生门,却几乎成了外婆的死门。这是周礼的一切生命起源,注定跟湄公河上漂浮着,翻肚皮的鱼、死状惨烈的鸟、淹死的猫跟溺死的女人,脱不了关系。契爷看过他掌心,跟他说:“阿礼,这是你的宿命。在死神附近,就是你的宿命。”也许这能够解释,为何七岁时,小小男孩第一次见到尸体,并不十分害怕。
黄馥将小银勺锵地放下,端起咖啡呷了一口,还在看他,“你第一次见尸体,估计也跟那些男生一样,天不怕地不怕吧?”
周礼摇摇头:“我忘记了。”
两人又说了一些话,不咸不淡。黄馥聊起他当年怎么会留在新濠念大学,周礼说,哪里都一样。黄馥笑着说,我是因为爹地,但你不一样。“以你的成绩,完全可以去香港读书。”她说,“你不知道,我小时候,大家都喜欢去香港 ‘揾食’(闯世界)。如果有哪个新濠人混成了香港人,哇,光宗耀祖啊!”她语气夸张,周礼微笑起来。
后来黄馥要走了,端起餐盘跟他告别。“我走了,你过得开心点。”
周礼笑笑:“我很开心。”
“你才不开心。别骗自己,好吗?”
周礼笑着摇头:“我知道没有人敢批评黄瑞风的女儿,不过你这样继续聊天导致迟到,不太好吧。”
黄馥冲他做了个鬼脸,走出几步,她又回头:“喂。”
“怎么?”
“人们说,我跟你有那个。”
“哪个?”周礼假装不懂。
黄馥知道他是故意的,她接着往下说,“但其实你内心有别的人,对吧?”
周礼还是一副微笑的脸:“我不是个能够一起过平静生活的男人。”
黄馥又冲他做了个鬼脸,看了看表,边大喊着“迟到了”边将咖啡杯放到回收架上。她走路极快,匆匆拐弯,一头撞上了跟前的护士。
护士大喊:“黄小姐!吓死我了,差点以为是——你怎么了?不舒服吗?眼睛红红的?”
黄馥抬起头,笑了笑:“沙子进眼睛。”
从餐厅走回办公室的路上,本来有快速通道,但周礼突然想散散步。他绕到医院大楼门前,坐在那里的椅子上,看来往的人。怀里抱着一捧花的人,大都神情轻松,前来探病。也有神色凝重的探病者,一般是下级去看望上级,且有事相求。妈妈拖着大哭大闹的小孩儿,边拽走边骂,这种都是感冒一类的小毛病。真正患了大病的人,他们的脸上有种神圣的肃穆,那是自觉将要迎接宿命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