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酣(59)
陈卓气得无语,忍不住一脚踹在夏俊杰腿上:“你真他妈连人都不做。”
周明磊皱着眉制止他:“陈卓,别瞎掺和。”
陈卓噘着嘴撇过头,他还不想管呢。
季恒秋沉着脸,声音又冷了几度,他直直盯着夏俊杰,问:“你知道你爸是怎么死的吗?”
夏俊杰冷笑了声:“用不着你提醒我,胃癌,我知道。”
“是生了病。”季恒秋往前逼近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但他是被你害死的。”
夏俊杰抬起头问:“你什么意思?”
季恒秋平静地开口,像是宣读一则审判:“治疗的钱替你拿去还了债,我和程泽凯快把存款花光了,差一点就要去借债。师父知道了,不让,头一次冲我俩发了火。本来打算把房子卖了凑钱,但是董晓娟又找上门。师父一个晚上没睡着,第二天说算了,他不治了,钱留着给孩子用。你以为他是怎么死的?”
季恒秋咬着每个字,重重地说:“他是活活熬死的,因为你。”
夏俊杰愕然地看着他,眼睛浑浊无光。
多年郁结在季恒秋心头的怨恨,这一刻倾泻而出:“你知道小孩一生下来是弱听么?我和程泽凯从申城跑到北京找医生,一边忙着酒馆开业一边照顾小孩。那个时候你在哪?你他妈在外边娶新老婆过得风生水起。我告诉你夏俊杰,夏岩他没儿子,他只有两个徒弟。程夏他也没你这个爹,他只认程泽凯一个爸。你要钱?你凭什么?你哪来的脸?”
季恒秋说完最后一句,整个人都在发抖,江蓁牵住他的手,掌心里全是冷汗。
她一下一下摸着他的背,再开口不自觉带上了哭腔:“恒秋,我们回家吧,好不好?”
夏俊杰瘫坐在地上,盯着面前一个点出神,蓦地又笑起来,放肆地大笑,笑到猛烈咳嗽,像个猖狂的疯子。
夏岩是他害死的,这话多么可笑多么讽刺。
周明磊把人赶了出去,夏俊杰疯疯癫癫地走了,落魄地来,狼狈地走,他大概再也不会回这条巷子。
店里的残局留给杨帆他们收拾,江蓁牵着季恒秋回了家。
他全身肌肉紧绷着,还陷在刚刚的情绪里出不来。
江蓁拿了热毛巾给他擦脸擦手,又仔细清理嘴角的伤口。
“衣服掀起来给我看看。”
季恒秋说:“没事,不疼。”
江蓁掀开衣摆,腹部青了好大一块,这叫不疼?
她想抱着季恒秋,又怕弄疼他,一个泪腺不发达的人垂眸间就泪珠盈满眼眶,成串似的往下掉。
季恒秋慌了,捧着她的脸:“乖宝,别哭啊。”
江蓁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说:“我在家里,越想越担心。我去找你,就看见你.....季恒秋,你是白痴吗,怎么总是站着让人揍啊?”
季恒秋慌乱又笨拙地亲吻,像是犯了错的小孩急于弥补,他不停地道歉,那些眼泪落下全烫在他的心尖上。
抽泣了好一阵,江蓁趴在季恒秋肩上,鼻子都哭红了。
季恒秋揉着她的头发,启唇说:“我爸......”
江蓁却制止他说下去:“今天不说这个了。”
“好,不说这个。”
想要逗她开心,季恒秋岔开话题道:“你在哪儿练的功夫啊?没看出来你还有两下子。”
江蓁骄傲地扬了扬下巴:“我爸教的,靠这几招称霸江北区呢!”
季恒秋很捧场地夸道:“哇,厉害啊。”
有一会儿他俩只是互相依偎着,谁也没说话。
夜深了,江蓁打了个哈欠,思维越来越慢。
她倏地听到季恒秋说:“其实我特别怕你听到那些话。”
江蓁下意识地问:“为什么啊?”
季恒秋捏了捏她的手背,沿着掌心纹路描摹。
很长一段时间里,大家只记得季恒秋是杀人犯的儿子,而为了他也是暴力的受害者。
有人悲悯他,有人安慰他,也有人像看病毒一样排斥他,不愿意和他有接触。
“他爸爸是杀人犯,那他会不会也有反社会人格?”
“肯定啊,看他平时都不说话,一个人待在角落里,他说不定也内心阴暗。”
“啊啊,好可怕!离他远点!”
这样的对话季恒秋无意中撞见过好多回,奇怪,他好像怎么活都不对。
开心是错,——“你爸把人活生生打死,你还笑得出来?”
难过是错,——“反社会人格也会有同情心吗?”
连面无情绪都是错。
季恒秋渐渐变成了一个擅长克制、忍耐的人。
因为一旦他表露出过激的情绪和行为,周围的人就会露出“你看,他果然是这样”的目光,像是验证了那些揣测。
夏岩告诉他,人是活给自己看的,喜骂由人,别人怎么看不重要。
这个荣耀半生清贫平生的男人是他的师父、他的长辈,很多时候又扮演着父亲的角色。
夏岩走之后季恒秋消沉了很久,比以前话更少,更不愿意见人。
后来等生活逐渐稳定下来,酒馆的营业迈上正轨,程泽凯开始拉着他到处认识朋友。
季恒秋真的很好奇他是从哪儿认识这么多人的,各行各业干什么的都有。
一切重新开始,季恒秋慢慢觉得自己好像可以像一个普通人一样生活了,所以程泽凯介绍他和陆梦认识的时候,季恒秋没拒绝。
确实是个挺好的姑娘,温柔漂亮,总是细声细语,“阿秋阿秋”地叫他,季恒秋是真的考虑过和她结婚。
所有的美好泡影都在夏俊杰出现的那天破灭。
今天他和江蓁说的所有话,一模一样的,也在两年前对陆梦说过。
那时陆梦松开了他的手,慌慌张张逃跑似的转身离开。
季恒秋以为她是受到惊吓,几天后却得到一句“分手吧”。
他不怪陆梦,甚至能完全理解她。
只是季恒秋又开始自我怀疑了,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怎么好像大家都知道,只有他自己不知道。
他是一个不幸的人,他是一个阴暗的人,他是一个孤独的人。
在季恒秋快要接受这样的自己时,江蓁却突然闯了进来。
长得漂漂亮亮,做的事情却奇奇怪怪。
喝醉酒吞一勺辣酱,嫌弃申城的抄手不好吃,管他叫“秋老板”,把棒冰说成棒棒糖,说自己不是酒鬼是美女,莫名其妙又冒充他的女朋友......
季恒秋从来没遇见过这样的人,所以喜欢上她到底是始料未及还是理所应当呢。
江蓁说他是小福星,是大宝贝,偶尔还要学着申城话的腔调喊他“阿拉小啾”,然后自己狂笑一通。
喜欢他,珍惜他,护着他,坚定地没有松开他的手,还上去帮他出气。
哪有这样的人啊,女菩萨下凡么,也不对,这战斗力起码得是斗战胜佛,太能打了。
在江蓁快要入睡前,季恒秋才给出了问题的答案。
——“因为我特别特别爱你。”
所以特别特别害怕失去你。
寒风席卷城市每个角落,冬夜漫长。
季恒秋穿过江蓁的指缝十指扣住,把她拢进怀里。
他突然想瞬间老去。
第四十六章 “你还上过大学啊?”……
这两天降温, 程夏周五从幼儿园出来就有些咳嗽流鼻涕,程泽凯一整个周末都在照顾小孩,特殊期间, 感冒发烧都要特别小心。
夏俊杰来过的事他后来才知道, 发了好大一通火。
再加上这两天董晓娟不停来联系他,话里话外都是想要见儿子, 程泽凯气得肝火旺盛, 嘴上都长了个泡。
他这么一个心软好说话的人, 态度始终强硬没松口,用不着见,见了又怎样, 早就没关系了。
阴雨持续了快半个月,天终于放晴了, 挑了个下午季恒秋和程泽凯带着程夏去了墓园。
没带花, 老头不喜欢, 季恒秋拎了一瓶高粱酒,还有三碟下酒小菜。
程泽凯摸摸程夏的脑袋,说:“喊爷爷。”
程夏乖巧地唤:“爷爷。”
季恒秋拿了打火机烧了堆纸钱, 把酒倒进杯子里放在师父的坟前。
“师父,好久没来看你了,今年我们还带了个人来。”季恒秋拉着程夏上前一步, “这是程夏, 你的小孙子,很乖很讨人喜欢, 你就放心吧。”
纸堆燃烧,烟雾熏红了季恒秋的眼眶:“还有,我有对象了, 本来也想带她来的,但她在加班,说要努力赚钱养我,下次有机会再带你见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