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恋浮城(5)

他在上报嘉奖申请的时候,荐举事由一栏,自将自己所知道的聂的所有技能都填了上去。没想到提拔令没下,却被康成记住了这一点,竟要聂载沉替白府小姐驾车,充当车夫。

虽然觉得大材小用,心底有点不愿,但也不敢说什么,自然顺了康成的意思,带着白公子过来看人的时候,又将聂载沉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

白镜堂点了点头:“高大人你费心。但不知他是否愿意?”

高春发干笑:“哪里哪里,白公子客气了。载沉能替白府小姐效劳,想必也是求之不得……”

正说着,外头人报:“禀高大人,聂载沉到!”

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步声矫健而沉稳。

白镜堂循声望去。

门槛外跨进来一个穿着新式军服的高挑年轻人,二十出头的年纪,皮肤微黑,眉目英飒,眸光炯炯,上前后,对着高春发行了个军礼:“卑职聂载沉,见过高大人。”

这个年轻人,给白镜堂的第一印象极好。他立刻就生出了信任之感。

高春发感到有点难以启齿。于是走到下属的跟前,清了清喉咙:“载沉啊,晚饭吃了吗?”

聂载沉略感莫名:“吃了。多谢大人关心。”

高春发见白家公子看着自己,只好道:“你会驾洋车吧?操作如何?”

聂载沉更是不解,但还是如实应道:“会。基本操作,应当无碍。”

高春发点了点头:“这位是白府的白镜堂公子,你应当听说过吧?是这样的,白府小姐有一座驾,想叫你过去,替白小姐司驾。”

聂载沉一愣,望了眼一旁的白镜堂,不言。

白镜堂何等的眼力,立刻就看了出来,眼前的这个聂姓年轻军官,似乎并不像高春发刚才说的那样,求之不得。

他本也不是那种勉强旁人做事的人,但妹妹就要回了,短时之内,怕是寻不到比眼前这个年轻人更能叫自己放心的人了。

于是插了一句:“聂大人不必过虑。并非是要你弃职,长久替我妹妹驾车。等过些时日,原本的司机回了,大人便可回来。一应酬薪,我照大人你的俸禄,双倍补给。”

聂载沉依旧沉默着。

“载沉,白府小姐淑性茂质,闺英闱秀,你能替白小姐司驾,是你福分。还不谢过白公子的提携?”

怕聂载沉不甚热络的态度要开罪对方,高春发赶紧把自己能想得到的用来夸奖大家闺秀的赞美之词都堆在了白府小姐的身上,又朝聂载沉丢了个眼色。

聂载沉只好道:“多谢白公子提携。卑职必尽心尽力,不敢有半分懈怠。”

白镜堂彻底地满意了:“好。明天咱们就开始吧。你先熟悉车,然后去趟香港,把我妹妹接回来,先送到我爹那里去。”

……

白镜堂走后,高春发开导聂载沉:“载沉,我也知道,叫你去做这事,确实是委屈了你。但你想,如今国厦飘摇,新军维持,大半靠着白家。你替白家做事,也等同是效忠朝廷,为朝廷分忧。”

他开导完,又想起了刚才康成召见自己时的情景。

康成说:“我知道你赏识这姓聂的年轻人。先前不是我刻意打压,而是现在时局纷扰,越是这种能干的年轻人,越不能轻易重用。必须审慎万分。朝廷下大力气办新军,本是为了兴国,不想如今新军里也有乱党。我怕用错了人,贻害无穷……”

高春发当时有点着急,要开口,康成又摆了摆手:“不过这个聂载沉,我已派人暗中察看许久,并无与乱党暗中往来的迹象,平日也无那些煽动人心的言辞举动,确是我大清急需之人材。我已想好,等他这趟回来,就下提拔令。”

高春发决定先给他透露点内幕,好让他吃颗定心丸。于是把这消息说了出来,最后叮嘱:“载沉,白家的那位小姐,白老爷宝贝得很,万万不可得罪。你务必要好好做事,不能出半点岔子,记住了没?”

聂载沉垂眸,微微颔首:“卑职明白。”

第3章

七月初的这一天,位于香港半山中环的一间女子中学内,一改平日幽静,十分热闹。

这是一间由英国教会在几年前创办的女校,生源多来自定居于此的西方人和那些同意将女儿送来接受最新教育的开明本地家庭。今年的夏季学期就要结束了,今天就是放假的日子,接下来,将会有一个长达两个月的悠长假期。

校园里花木葱郁,不时有雀鸟和松鼠出没。穿着校服十四五岁的女学生们开完了结业会,解散后还不肯离去,穿梭在校园里,相互告别,仿佛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鸟,到处洋溢着快乐的青春气息。

因女校严禁男子入内,故今天来接人的男性,统统被无情地挡在了外头。

校门外等着的许多人里,就有白家来的刘广。

刘广是个中年人,精明而能干,是白家的得力助手。他本是被白成山从古城派至广州接小姐的,并没打算来香港,因小姐先前曾与镜堂少爷讲好,等女校放假,她自己会搭船回来,毋须他们去接——这一点,她曾再三强调。

镜堂少爷知道小姐的脾气,强行去香港接,反恐惹她不开心,当时也同意了。但前些日,大约是被少奶奶提点了几句,唯恐小姐临时又变,依旧不肯回来,为了稳妥起见,这才改了主意,让之前曾随他去过香港探望小姐的自己领着新找来的这个司机一道再去——不管小姐高不高兴,到了放假那一天,截在校门外,把人稳稳妥妥地接到手带回去要紧。

刘广等在校门外搭出来的一处遮阴亭下,边上是另几个西装革履,看起来有些身份的斯文人。他已翘首等待了半天,却始终不见小姐出来,不禁有些焦急起来,但想到少爷安排在这里看顾的人说,小姐前两日确实已经订购了今天回广州的船票,便又稍稍放下了些心。

虽然这里晒不到太阳,但还是热。他抖了抖黏在身上的绸纺长衫,擦去脑门上冒出来的一层汗,转头看了眼身后不远之外,那个和自己同来的聂姓年轻人。

校门外除了自己站的这地,再没有别的遮阴处了,而这年轻人随自己等在这里,独自停在路边,背上的衣裳早被汗水打湿紧紧贴肉,他却依然站得笔直,双目平视着前方。

仿佛从到了后,他就是这个姿势,在白花花的日头下,已经站了快一个时辰。

从广州坐船来的时候,刘广不小心吃坏肚子,上吐下泻。看不出来,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竟十分细心,不但给他请了西医,还把他照顾得很好。现在见他这样在日头下晒着,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于是叫了他一声,让他过来,站自己边上等。

聂载沉笑了笑:“多谢刘叔,我不热。”

刘广见他不来,只得作罢,又擦了擦汗,扭头朝里再次张望,忽然眼睛一亮,高兴地道:“出来了!出来了!小姐出来了!”

聂载沉循着刘广所指的方向,望了过去。

校园的荫道上,由远及近,走来了一个年轻女孩儿的身影。

虽然距离还远,但聂载沉的目力好,依然能辨。

女孩儿看起来和自己相仿的年纪,个头却只触他下巴的样子,一张素面,长发垂胸,梳成时下城里常见的国人未婚女子的辫,身穿一件普通的浅蓝色中式衫裙,手中提了一只看起来仿佛带些分量的大箱子。

他略感意外。以为白家小姐是摩登的装束,没想到如此朴素的样子。

她渐渐近了,在校门附近停了下来,和几个遇见她奔过来道别的女学生说着话。

烈日凶猛,正毫不留情地在他的头顶上吱吱地烤炙着,但从不远之外那片树荫的缝隙间撒下来,撒到她的身上,却就变了,变成了晶莹的点点细碎宝石,闪在她带笑的面靥之上,明亮得有些耀目。

聂载沉的目光略略一定,随即转头,挪开了视线。

……

白锦绣和校长卡登小姐道别后,回宿舍收拾了箱子,拿了之前预定好的船票出校。

同在香港的一个好友,前两天就见面话别过了。这是去年从欧洲回来后,她第一次回家。

知道躲不过去的。更不可能因为避婚,一辈子都不回。

她已经决定了,与其这样拖着,不如回去,想个法子彻底解决。

何况,她真的有点想念老父亲了。小的时候,油灯的昏黄光中,父亲一手噼里啪啦打算盘,一手抱着不肯去睡非要赖坐在他膝上的自己的一幕,至今想起,心里还觉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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