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红(出书版)(31)
她敲敲张哲成办公室的门,其实门是开着的,只是处于礼貌,电视上也是这样演的(她大多数的知识都是从电视上学来的)。张哲成没答理她,拧着眉看电脑,她觉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望着他,把他粗略地在眼里过了—遍,简直就是素描本上勾勒出的人,简单的几笔,一气呵成,干净而利落,浓的地方浓,淡的地方淡,却也乏善可陈,怎么可以生得这样不精致?当然,她是说跟颜子乐比。张哲成从电脑后面侧出—点脸来,问:“什么事?”她说:“我叫束河,是新来的助理,以后请多多指教。”张哲成也不客气,立马伸过手来,把—份资料递给她,说:“正好,我现在忙不过来,麻烦帮我把这个传真到总部去。”束河接过来,没想到任务来得这样快,心里立即产生了三个问題:第—个是传真机在哪儿?第二个是怎么用传真机?第三个是总部的号码是多少?但她想,若是不问,又把这事做得漂亮,便可树立在他心中的地位,岂不是一个机会?所以她硬是强忍着没问,一个人去到
前台,问前台准是没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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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几乎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来研究怎么传真这份资料和传真这份资料,幸好没人看见,要不然真是没脸再在公司里待下去。有人在身后“咦” 了一声,她回过头来,有些不认识他,他说:“不记得我了?在电梯里。”她才反应过来,微笑着说:“记得。你也在这里上班呢。”说的是废话。
那男子叫宋熙正。同束河在一个部门,做广告销售。在束河极浅的常识里,一直以为只有外地来的打工仔才会去做销售,本地人哪里肯,吃不下那风吹日晒的苦,也放不下那省会居民的身段来求人。宋熙正看起来像是从五星级写字楼里走出去的工程师,深蓝色珠地布短衫,单肩挎着一只双肩包,“国”字面,在西洋面相里属筋骨质,像是极好的家庭出身,有着优良的生活环境。这样的人也做销售,着实让她吃了一惊,问:“你是本地人么?”宋熙正说:“是的,土生土长的。”束河觉得自己的思想已经滞后,整个就是一个过了时的人,她是听人说过现在做销售才挣钱,她还以为那人是在自我辩护。她把纸放在传真机上,传真机像是一只食肉的鱼,嗑哧嗑哧吃了—截进去。宋熙正好奇地伸过脖子来看,说:“咦?你怎么一张—张地放?”束河有些慌,看着他,他从束河手里拿过资料,说:“一次可以放十张的, 这不是写着么?”上面的确写着,束河居然没看见。
宋熙正见束河窘红了脸,便故意给她一个台阶下,问:“你叫束河?这样好听的名字?”
束河知道他是看见了她脖子上挂的工牌,他又问:“你做张哲成的助理?”语气里有些意外一般,她说是啊。她倒想听听他对此是一个什么样的看法,只不过他没往下说,只道:“束河不应该在云南,伹你却在成都?”她才知道束河原来是一个地名。懊恼得要死,想必朋友们已在背后笑话过她,说她这样的没有见识。她的确是哪里都没有去过,除了英国。她同颜子乐在一起时,一门心思地,倒是一点二心也没有,事事以他为一个圆心画圆,整个与外界脱了节,又不是生活在桃花源里。但这绝不该怪到颜子乐的身上,这是地理知识。怪不得颜子乐总是嫌她傻,她从不知道自己原来是真傻,就像男人说女人“你真傻呀”,只不过是一种情调罢了,换句话说就是“你真是可爱呀”。
看来她是表错情了。
待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已经快十二点,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她转过头,透过玻璃看见张哲成靠在椅背上睡觉,像学生时代的午休。她恍惚间又回到了十七岁的那年夏天,第一次看见颜子乐,他坐在篮球馆的观众席上,对场上发生的事情—点也不感兴趣,手交叉在胸口,仰着脑袋昏昏欲睡。同学莉莉悄悄地指指他,说:“就是他,像不像?”束河吃惊地捂住嘴,说:“天哪,好像啊。”没想到,世界上竟有两个这样相像的人。她确定她是在那—瞬间爱上他的,虽然他什么也没做,伹是世界上的另一个他,已经替他做得太多,足以构成强大的理由去爱他。他是从不知道的,关于她如何爱上他这一点,他也从来没有问,她就是气他这一点,过分地自信,要是她对他说她一直把他当成另一个人在爱,他只怕会气得发疯。
宋熙正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幸而有隔挡,不然每天那样面对面的,会有被监视的感觉。他收拾东西,像是要出去,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吃饭?”束河虽然饿,但却婉言拒绝了,她初来乍到。与别人熟得太快,略显得有点巴结。宋熙正走到她的面前,又朝后望了望张哲成的办公室,办公室是玻璃隔出来的,四面通透,反倒更没有安全感,像鱼被放在玻璃水缸里,摆着尾巴怎么绕也绕不过别人窥伺的眼睛。宋熙正说:“上学的时候不能好好午休;上班了,还是不能好好午休,等真正有一天我们可以好好地午休时,我们都已经老了。”束河无言以对,只觉得他说得好,跟着他把目光也落到张哲成那儿。张哲成突然抬起头来,一双迷蒙的眼千回百转,终于落到她的身上,简直是有点恨的样子。肯定是她略显尴尬地转回头来,他不要以为她是在偷看他呀,天哪!她求救似的去寻宋熙正,宋熙正却消失得干干净净。
束河忙得顾不上吃午餐,饿了一下午,张哲成不一会儿就叫她,复印份合同,或是进公司的系统修改资料,倒是没让她帮忙冲杯咖啡,也许早已不流行这种桥段,只可惜了她冲咖啡的好手艺,又不可能自告奋勇,多下作似的。下班时,张哲成同她在门口排队打卡,她这才注意到他的穿着很有品位,—身都是深秋的色彩,像是伴着落叶而来的人,随时会在身上发生点什么浪漫的事。他问她住哪里,却不看她。她说:“玉林。”他挑了挑眉毛,说:“那我们顺路,我可以送你。”她立即就后悔她说了实话, 哪有让上司送的道理,更何况他是这样一个不苟言笑的人,共处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那得有多难堪,说什么都显得突兀,又不可能一路沉默到底。她想想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撒谎说:“我骑车来的呢。”
她在写字楼附近的超市里转了转,想等张哲成走了再去赶公车,免得在站台上碰见,那场景得有多尴尬。拖了十五分钟,确定没有什么危险,去到车站,车站上人堆了一层又一层,都伸长了脖子往一个方向看,一副作势要往前冲的阵仗。她突然有种回不了家的恐怖感,心里祈祷着这群人可别和她坐的是同一路车。一辆黑色的奥迪经过,开过几步又退回来,停在她的面前。车窗缓缓滑下来,里面的人什么也没说,只把下巴颏儿往旁边的空位处摆了摆,她便知道这回是躲不过了,只好讪讪地上了车。上车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的自行车不见了呢。”
她后来才知道,这个时间段去地下停车场取车,也是要堵车的。所以她耽搁了十五分钟,耽搁得刚刚好,好像就是为了要再遇上他似的。那么巧。
第18章
“也怪我不好,把车停在没人看守的地方。”束河说完偷瞟了张哲成一眼,他朝左打着方向盘,反应淡漠,兴许根本没有在听。她心里突然一个闪回,好像此刻正坐在颜子乐的车里,他也是这样地打着方向盘,心不在焉的模样,似乎从来没有认真听她说话, 总是用“嗯”来敷衍她。那时她不懂得适当的沉默也是一种反击,总要较个真,不依不饶地问:“你说,我说的是什么?”他会把脸别向一边,更不理她了。
张哲成没接话,也许他根本就不在意她有没有在撒谎,越解释倒越显得她心虚,过犹不及,也就识趣地闭了嘴,用手轻轻挨了一下车座的太阳花,好像气氛很轻松愉快似的。张哲成问:“你用的什么香水,BOSS?”
“哇,你好厉害呀,这样也能闻出来。”
“擦得有些浓,你坐在我办公室的门口,我都能闻见。”
束河低下头嗔了嗔自己,是有些浓,倒像是一股异味,连她都皱起了鼻子,“希望没有影响到你。”束河可怜巴巴地说。张哲成看了她一眼,这一眼有些长,像是一种打量,却没有说什么,只是一笑,也不知道那意思到底是“有”,还是“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