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红(出书版)(25)
苏九久的出走是一早就计划好的,她料定颜子乐会来找她,他那么爱孩子。但她没想到许子夏也会来,他一路打听,还真问对了路。他听人说,在北边的小镇上,有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在山间养了一大片的玫瑰,那些玫瑰做成精油,出售到城里,销量还不错。许子夏一听就知道是她。颜太太曾在她的房间里发现一些化学用品,她担心她是想制造新型武器害死颜子乐,心急火燎地打电话给许子夏,许子夏听得莫名其妙,急急忙忙地赶过来,—看不过是一些廉价的工业合成香料。后来她把香料装进香袋赠予他,他才恍然大悟,差点为家人对她的怀疑道歉。
他在路人的指引下,走进苏九久的玫瑰园,顺手摘下一朵玫瑰,背后有人叫起来:“呀,谁让你摘的?可恶的家伙。”他转过身,苏九久背上背着孩子,孩子探出头来好奇地看他,他朝她们摆摆 手,说:“你门口又没写不可以摘。”苏九久用手捂住嘴,半天不敢认他,阳光在他的背后四散开来,英俊的模样被包裹在光晕里,只剩下一个影子在闪闪发亮,她走近两步,把手放到眼睛上,挡着光,才把他看清楚,他穿着浅灰色的棉麻衬衫,爽朗地笑,说: 嗨。”苏九久放下手,也不好意思地跟着笑,轻轻地说:“嗨。”
苏九久跟颜子乐回去了,本来也是要回去的,她从没想过真的要一个人带着孩子过一辈子,她没那个勇气,也没那个经济实力。她依然是从前的苏九久,绝不因为外界的压力而改变价值体系,她要的往往比她表现出来的更多,假如她说不,往往都是要,假如她说将就着,往往都在重新预谋着,所以当她对颜子乐道别,其实是想与他厮守到老。许子夏没看出来,颜子乐是晓得的。他对老子的“以反求正术”太晓得了。
苏九久半推半就地跟颜子乐上了回成都的大巴车,颜子乐一直抱着未宛不放,未宛对他有些生疏,用肉肉的小手推他,“妈妈”地叫个不停。苏九久买了一瓶冻成冰的矿泉水,用毛巾包着,敷在被他打过的一半边脸上,脸已经肿起来,火辣辣地烧疼,她抱怨道:“我这样子,怎么去见你爸妈?”颜子乐说:“我爸妈肯定觉得打轻了,你把他们折磨得够戗,你把我们一家人都折磨得够呛。”苏九久把未宛抱过来,说:“反正你们都见不得我,我还是走了的好。”颜子乐冷笑道:“许子夏就见得你了?”苏九久嗔怒道:“你不要老是拿许子夏说事,他是你弟弟,你竟然不相信你弟弟。”
颜子乐闭上眼睛,把头靠在椅背上,好一会儿不说话,突然睁开眼,像是决定了什么事情,开口说道:“在许子夏下乡支教前,我有过四个女朋友,最后都成了许子夏的女朋友。”苏九久以为自己是听错了,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颜子乐偏过头直直地看着她,说:“许子夏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我一早叫他别靠近你,但他还是靠近你了。”苏九久对他的话半信半疑,说:“我听说,是你抢了他的女朋友。”颜子乐摊开手无辜地笑,说:“他总是这么说,王若薇从来没有和他交往过,只和他是同桌,偶尔不小心碰到胳膊什么的。”
苏九久瞪圆眼睛,话被噎到喉咙里,看样子颜子乐并没有撒谎,他也没有必要撒谎,那么撒谎的是许子夏,“他为什么要撒谎?”她问。颜子乐说:“不知道,我也很想知道,天知道他都在想些什么。”苏九久咬着嘴唇想了想,说:“他是不是,想从你那里来找点什么,比如自尊之类的?你知道,他在家里,很没有地位。”颜子乐对她勾勾手指头,说:“我有一个秘密,不知道该不该吿诉你。”苏九久郑重地点点头,他要和她分享秘密, 是关系转变的体现。她把头靠在椅背上,侧过脸与他面对面,他们已经太久没有这样的亲近,居然有些不好意思,颜子乐先红了脸,把目光转到未宛身上,说:“我三岁的那一年,许子夏才来到家里,他被一个老农牵着赶了好几百里路,鞋都掉了一只,把脚跟磨出了血,末了来到我家门口,他根本不敢往里踏一步,他在山里是野惯了的孩子,胸前的衣襟上有鼻涕结成的硬块,站在我和奶奶面前,很难为情地一直用手挠他的头,老农对他说:‘进去吧,里面有你的妈妈。’说完就走了,也不等我妈妈回来。许子夏就一直坐在门槛上,我们叫他进去他也不进去。奶奶走过去托着他的脸看了半天,看得一脸的泪,后来妈妈回来,什么也没说,把他抱去洗澡,还给他穿我的衣服,但穿上太小了,那时,他已经五岁半了。”
苏九久不置一词,把玩着扎在未宛头发上的蝴蝶结,未宛趴着车窗看外面的风景,不时叫道:“妈妈,看。”颜子乐说:“妈妈把他关在家里,像藏一个见不得人的东西,怕被人看见了给揭了疮疤,他倒是出奇地顺从,似是知道自已的来路不正,每天只闷不吭声地待在房间里玩一把木头手枪,叫到吃饭才‘唉’一声,也不知是答应还是在叹气,那么小,就堆了一堆的心事在心里,只怕到现在也没解开。刚开始我叫他‘哥哥’,后来就不叫了,得叫‘弟弟’,一则是为了户口的问题;二则是为了掩人耳目。爸爸极不情愿地申请了调动,前后花了一个月,—家人陆续从上海搬迁来了成都,这里没有一个认识我们的人,所以,许子夏的人生,才算正式开始。”苏九久点点头,神情凝重地说:“我一句也没有听懂,乱七八糟的,一点头绪也没有。”
颜子乐白了她一眼,把座椅后背调整到更舒服的程度,说:“我就是说,许子夏是我同母异父的哥哥。”
“哦。”苏丸久恍然大悟,说,“原来是这样,你妈妈离过婚。”
“嗯。”颜子乐说,“算了,说不清楚。”
第14章
许明明像个男孩的名字。当林立夏第一次听见时,以为是队里来了个男生。他走到村口去接她,等了老半天也不见有人来,急得不行,飞快跑回生产队,推开公社书记的门就大叫道:“不好,许明明做了逃兵。”书记端着盅盖上印有桃形的“忠”字的知青茶盅,手往一边指,说:“看你接的什么人,人都坐这儿了。”林立夏一看,在书记的旁边坐着一个人,嘴里叼着几根钢别子,手指梳着头发,把头发冲天扎得老高,又一根一根地把钢别子别在耳朵边的碎发上,动作慢条斯理不紧不慢的,是一种见过世面的从容。他望着她傻呵呵地说:“哦,原来是个女人,怪不得错过了。”
许明明是这个队里最漂亮的,独树一帜,梳着冲天的“独茅根”,走齐鲁来大步大步的,人看起来倍儿精神。她被安排在一个老农的家里,分得一间小偏房,她把房间收拾得跟城里一样,在玻璃都破了一大半的窗户上挂起打了一圈荷叶边的粉色格子布窗帘,处处都是从十里洋场带来的散发着花露水香味的品格和格调。人人都想要来巴结她,不为什么,只为和她待在一起有档次。她是上海来的,这个队里上海来的没一两个,她时常跟他们说上海话,大家觉得特好听,嗲声嗲气咿咿呀呀的,可有意思,其实她是在骂人,骂这里的环境像狗屎。三年前,她可是当春游一样迫不及待地下了乡,结果,一切都不是她所想。她写了好多信回家,求母亲提前退休,让她顶替回去,但她母亲实在太年轻,没有那么年轻就退休的道理。久而久之地,她也就习惯了,或是认命了,只不过三天两头就往家里跑,一跑回去就装病不肯再下去,队里没办法,只得把她调到更远的地方,看她往哪里跑。她现在被调来这里,比她以前待的地方条件更差,她欲哭无泪,倒也不再自艾自怜,人总能在艰苦的环境下创造奇迹。她也是,只不过没把创造孩子当奇迹。
林立夏爱来找许明明聊天,许明明可不待见他,她是顶记仇的一个人,他说她是逃兵,她可一辈子记住了。林立夏这人笨,看不来脸色,许明明好几次拿扫帚扫地扫到他的面前,他也只是往后退,一退再退,最后退到门外,等她地扫完了,又拍拍衣服上沾染的灰尘说说笑笑地走进来,像个没事人。也许他是在装笨,据说他上初中那会儿,连续三年考第一,往往越聪明的人,表面上越是愚笨。她在心里提防着他,其实完全没有必要。他是真喜欢她,只想能够多看她,可不知什么时候她又会被调走,如同意外捡来的钱财,心里总不踏实。有一天,许明明从厕所里出来,见林立夏坐在天井里读报纸,她翻了一个白眼,说:“你怎么来了?”他抬起头,把报纸抖抖合上,说:“今天场部放电影,一起去。”许明明把手背在背后,手里捏着一团草纸,说:“你先走,我随后就去。”林立夏说:“我等你吧,路上有个伴,好几里路呢。”许明明说:“我要把饭温上,你先走。”林立夏执拗地说: “我帮你吧。”许明明有些央求他的语气,说:“你先走吧,我还有点事。”林立夏不太识趣,径直走过来,说:“我帮你温饭,你先去洗把脸吧,干了一天活,脸都花了。”许明明听得怒火中烧,大叫道:“你怎么听不懂人话,死皮赖脸的乡下待久了是不是?” 林立夏愣在原地,他没料到她会说出这么恶毒的话,转身把报纸搁到板凳上,默默地跨出门去。许明明见林立夏离开才松了口气,赶紧把手里攥着的草纸塞进灶台里,免得被同屋的老农看见,那是些带经血的纸,老农若是见了,不但尴尬,还会大骂道:“我的祖宗啊,见了女人血,三年不转运,晦气死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