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花匠答:“才植的树,得等几年,树底下根扎好了才能开花呢。”
温自华听了,乖巧地点点头,若有所悟。阳光照到房子玻璃上,炫目晃神,阳光那么暖,无根之人却是扎不了根的。
不出几年,待他极好的夫人病重了。即将撒手而去之际,她也叫温自华去她床前,拿凉得暖不住的手握住他的两只小手,平时她总是轻轻柔柔地握住,此刻她却捏得很紧很紧,她看起来并不该有那么大的力气。
几年里,她一瞬老了,好像她悄悄去了别的地方独自过了几十年才回来。她道:“这些年,我当你是亲生儿子疼爱的,你也有把我当你母亲么?”
她的语气,问得恳切。温自华红着眼睛只盯着她看,嘴巴紧闭着,他很想说“是的。”可他说了,就背叛了亲生的母亲,他把话用力咽下了。
夫人不怪他,冲他笑了一下。
那一年满排的树才开花了,并不是梨花,是从国外移植来的樱花。开时热热烈烈,云霞似地团在枝头,丧事的白都被它们染出粉调,落时也纷纷扬扬——又下雪了似的。温自华命里的美好同这花一样,太短太快,不够好好享受的。
夫人留下的女儿,名唤芝儿,不知觉已经十岁了,这一年温自华十四岁。
照常的某一天,坐在桌子另一头的家庭老师已半掩面在书里瞌睡,温自华便偷闲看外边的风景。
两排树遮下的影中,某个料想不到之人又粉墨登场了——女人穿着一身素白滚边的旗袍,紧勒勒地包裹住她丰盈的身姿,她死了丈夫,脸上的眉依旧细长锐利,眼还是顾盼生姿,火红的唇噙一抹把不住的笑,她臂膀上裹一条绣了花的丝制披帛来衬她的素衣,不明白她是否真的是无心,在临走时随便抽出来一条挡太阳的。她踏着一双高跟鞋,比一旁她十多岁的儿子还要高。
竟是当初把温自华从路边捡回家的女人。
“什么时辰了?”
家庭老师望一眼边上的洋座钟,拿了桌上的帽子便起身了,他眯眼笑着道:“今儿我说的你可都明白了?你是个聪明孩子,自然无需我多费神,记得自己温习几遍。”
“好的,老师。”
温自华起身将老师送到楼下时,女人也进来了。多年过去,她的脸依旧圆润白净,体态说不上多美,但自有一股子风韵,少年温自华才发觉她好一把年纪了,依然是很漂亮的。女人看见他,表情奇怪地扭曲一下,很快恢复过来。
她迫不及待扑倒在老爷腿边,扯住他就开始哭。多么凄惨、多么坎坷,她那张脸上流下的泪就是故事最好的润色。
她的丈夫——当年把温自华送过来的男人前不久在一场暴动中被流弹给打死了,女人一人可拉扯不动要读书要长身体的孩子,便投奔而来。她哭完丧夫的自己,哭他丧父的儿:
“可怜华儿还小,十三四岁的年纪,哪能让他来养家?乱世当中,我们娘两相依为命,说不准哪天我也就去了,我去了,华儿怎么活?他要是出了意外,哎——那我就更不要活了!亲舅舅……老爷!您帮帮我们孤儿寡母吧!”
她拿臂上的丝帛来点去两下泪,环顾了四周又道:“哎!只觉得家里头是越来越空了!想起舅妈走的时候,我家那个是一连三天都吃不下饭睡不了觉,念他一片真心,如今他也跟去了底下,好侍奉舅妈跟前尽孝心了。”
提到逝去的夫人,老爷子跟着红了眼眶。他拉起女人道:“想想从前,一旦有什么事,你们夫妻二人都是最尽心尽力的,现在你们有困难,我哪有不帮的道理?”
他招来女人的儿子,“舅老爷!”少年一上来也跪到老爷子跟前,二话不说磕下头,他长得更像父亲,个子矮小,横着一只大鼻子,面色是黄色的,不过他有一双明亮而锐利的眼睛,这和她母亲一样。
老爷子看着他,左看右看,捏着他的一只手,眼里头却没有多少喜爱,不过他的眼神一向都是这样的,除了他看他亲生女儿的时候。
“去找啊!”
尖利蛮横的声音从楼上刺过来,紧接着飞下来一只矮跟的鞋,被打了两巴掌的女仆头发松乱地匆匆跑下楼,转过楼梯底下,去后院里了,而楼梯高头逆光现出一位外表稍显成熟的女孩,着一身青绿丝裙,梳起一半的卷发。
温自华望过去,对她说:“芝儿,有客人在呢。”
她白眼瞟过来飞过去,睨了一圈所有的人,不情不愿地从高头走下来,正好走过温自华身边,另一位少年起身捡过她丢下的鞋,热情地送到她脚边。
“你谁啊!”
少年抬头笑道:“算起来……芝儿姑姑,我是你侄子呢。”
芝儿眼睛一瞪,呆住一下,噗嗤笑道:“啊?你起来,站起来。”少年应她起身,身影盖住了芝儿小小的身体,芝儿往温自华后头稍稍躲一躲道:“你胡说,你那么大,我这么小,你怎么会是我侄子呢?”
少年依旧老成地赔笑,女人摇上来道:“是这样的,芝儿,辈分上你要大一辈呢!”她只换来了芝儿一个瞪眼。
少年俯身对她说:“我们也见过一面的,你不记得啦?”还不等芝儿摇头,他道:“我叫林继华,你认字吗?就是……”
“我当然认字!”芝儿回道。
林继华道:“那我写给你看。”说着便拉过了芝儿的手,在她掌心写写画画起来,芝儿手心里实在痒痒,咯咯直笑。
温自华看到老爷子的目光忽得变柔和了,他扭头又同女人深深对视了一眼。
芝儿自小是被惯坏了的,性情娇蛮,温自华像哥哥一样和她一块长大,自然更爱处处管教她。而林继华则任由她耍脾气,一概承受,还陪她一起疯耍。
自从他来了以后,芝儿极少再缠着别人,她不顾辈分,只管喊他“华表哥”,家里、院中只顾飞出一声一声的“表哥”、“芝儿”,好不快乐。林继华讨得芝儿的欢心,另一方面,面对七十多岁的老爷子,他母亲更是照料有方。
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她已同这个家的女主人无二。又过了一年,她竟真为自己求得了一个名份,她是真的太太了。
说来讽刺,当年温自华是代替了林继华来的家里,如今林继华这少爷的身份倒坐得更实。温自华成了实实在在的透明人,他并不在乎,他真正的家在南方,即便他只记得是在南方。
温自华十六岁这年的某天,他正在书房里看书,听到有人敲门,刚刚侧头,那个女人端着一碗汤走了进来。
“看书呢?你可比华儿用功多了,来,我叫人炖了汤,给你送来一碗。”她殷勤的模样实在反常。温自华丢下书,将一堆乱纸往边上推了推,留出一块空位,伸手去接碗。
“哎哟!”
她忽然叫一声,避开温自华的手,先出了大动静后故意把热汤泼上了胸口,“烫!烫!”她叫唤着,忙将胸口的扣子解开,露出一大片肉乎乎的胸脯,温自华看过去,顿时脸红成一片,不自觉要往后退着躲,谁知那女人竟一把扯住了他的手腕,灵活地往桌上一歪,将温自华的手紧紧按上胸口。
有几个仆人听到动静上来看,被眼前一幕吓得不敢进来。女人扯着嗓子便喊:“老爷——老爷子——你快来呀——!”
黏糊糊的汤、滑溜溜的一团肉,温自华只觉得手上触到了什么恶心的秽物,大喊道:“你放开我!放开!”
急忙抽回手的一刻,平日里腿脚不便的老爷子竟一左一右被芝儿和林继华架着,正好出现在门口。
还不等他开口解释,林继华红着眼睛就冲了上来,满桌的东西叮当哐啷掉下一地,他上来就给了温自华重重两拳,女人已经在那一头哭道:“我是好心来送汤给他,谁知道……“她尖尖的指头指着温自华骂:
“人伦丧尽啊,我好歹算是你母亲!闹得人人皆知,我丢不起这个脸,明儿就捡条河跳了——死了算了!”
老爷浑身的血冲上脑袋,一仰头险些要栽倒了,芝儿和女人赶紧扶好他,他搁在腹前的手打着颤,赶急了想说话一时间却说不上来。
此时温自华揪住面前的人,凭他的体态优势轻而易举地反将林继华压倒在桌子上,他刚抬手一拳,不够出气——
“畜生!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