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的一点微凉,冷得阮瑶仿佛突然就理解了为何接下来的萧郎是那么迫不及待的同意她去进京赶考。
——面对这样一个女人发自内心的示弱,没有人会拒绝。
她的眼神的确是怜悯的,但是这份怜悯更多的是掺杂了无奈的悲哀。
她是艳绝全城的花魁,却也不过是身不由己的青楼女子。
此时女人浓翘的睫毛微微颤着,眸子蒙上了一层莹润的水光。
像是看着阮瑶此刻代表的萧郎,又像透过阮瑶看着自己曾经干净又坦荡的过去。
“……傻子。”
这一声轻叹,便让戏外人终成梦里人,只愿长醉不复醒。
阮瑶呼吸一滞,可就在她下意识为了她的这双眼陷入恍惚的时候,楚其姝的手指却点在自己唇缝之间,又在下一刻缓缓滑落下去捏住了自己的下颌。
少女被捏着下巴抬起头看着楚其姝的时候,女人嫣红嘴角勾出的笑容格外的温柔。
可阮瑶的心却猛地一紧。
眼前的这妆容艳丽的女人眼角的泪光消失的那么快,那一丝真实的痛苦消失的也那么快,快得几乎让人心头热血猛然变冷了。
也快得阮瑶突然就贯通了整部戏的感觉,理解了萧郎这个角色为什么最后明明是爱着玉怜香的,却又不愿意回来看她的理由。
——那是惊觉自己爱而不得后的猛然清醒,也是发现自己无法摆脱情爱孽障的刻骨绝望。
所以,宁可怀抱着彼此恋慕的虚影死去,仿佛自己是那个在这场角逐中率先潇洒离去的那一个赢家,也不愿意去看一眼自己鲜活的情人,再过一段虚假甜蜜的幻梦。
第3章
前前后后,这段剧情其实落在实处也不过五分钟而已。
但是阮瑶就是觉得仿佛做了一场真实无比的梦,在楚其姝的眼中和指尖,过完了属于萧郎的一生。
——黄粱一梦,梦醒后皆是虚空。
而楚其姝这个不知道活了多少遍的老妖孽调戏完小姑娘后就单手支着下巴,拧着身子笑眯眯的不说话了。
一屋子静悄悄的,只有机械运转的声音,和陆孟白一声极为突兀的意味不明的低笑。
阮瑶瞪了陆孟白一眼撑着膝盖站起身来,然后立刻顺势就坐在了楚其姝的旁边,故作悲苦的一声长叹:“这么一对比我还真的演不了玉怜香啊。”
其他人心有戚戚焉。
这群原来还打算自己拍个电影的小家伙,看了楚其姝的一段戏,早已被打击得完全没了任何的自信心。
唔,其实自信心也没什么必要,毕竟他们一开始就是闹着玩,也没打算靠这个吃饭。
倒是阮瑶被正儿八经激起了好奇心,缠着楚其姝问她应该怎么演才对。
可就这一个“对”字,却把楚其姝结结实实的难住了。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啊。”
阮瑶大致也能看出来楚其姝是那种典型的体验派演法,她不是塑造一个模板把自己套进去,也不是有一套标准的表演流程和技巧,她只是很纯粹的把自己当成了“玉怜香”这个角色。
可以斥责她的玉怜香不够美,但是绝对不能说她的玉怜香不够真。
呸,阮瑶自己啧了一声,哪个瞎了眼的能挑楚其姝这张脸的刺儿她能把那个人的皮给扒了。
但是这个玉怜香实在是太真实了。
人看戏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求一个仿佛可以身临其境感同身受的真字么。
阮瑶是习惯了系统填鸭式教育的小孩,无论干什么都想找个老师找个套路带着入门才能求得一点心安,在他们的脑子里总是觉得这个世界是所有的东西都是有诀窍的,数学题有公式,语文题有答题技巧,任何事情都有套路,更不提演戏这种古今中外都有一套系统学习方式的东西了。
这一代的小孩,哪怕是演戏这种纯粹主观发挥的东西,也会对“科班出身”这四个字有种微妙的认同感。
毕竟野路子出身的各种杂草野鸡只有一张脸能当花瓶看的明星太多,想看看好一点的电视剧大概也就只能指望科班出身的演员,好歹人家演出来的东西还能凑合着看看。
问题是当整个圈子成了一个巨大的吸金产业链条,那么就连科班出身这四个字也成了速成品的流水线而不是最起码演技的指望。他们哭时哭笑是笑,嬉笑怒骂都没有任何个人的色彩和角色应有的灵动鲜活,仿佛只要在镜头前能把基础的表情做出来起码的台词念出来,那么其余的全都无所谓。
灵气是什么?演技是什么?口碑又是什么。
黑红无所谓,纯粹流量也无所谓,只有一张脸能看也无所谓。
反正这年头,多得是只需要一个人设一张脸就有大把的粉丝愿意砸钱捧的情况。
阮瑶对那个万人追捧的星光之路有着本能地迷恋,这不奇怪。
事实上很多人都渴望过那样的生活,但是大多数的渴望也不过就是茶余饭后的偶尔畅想,绝对不会像阮瑶这样认认真真的想要跟着踏进那个圈子,连高考后的大学也是选择的电影学院。
而和阮瑶看似一路人的那些人,又有多少是求名求利,不求戏本身的。
所以她就算知道楚其姝可能不知道如何教导旁人如何演戏,她也像是抓住了一根金稻草一样打死都不愿意撒手。
一群不知道深浅真假的老师,还有一个明显就是天才水准还有熟人的楚其姝。
傻子都知道选哪个。
而在阮瑶缠着楚其姝撒娇的时候,陆孟白就盯着先前拍下了的这一小段反反复复的看。
这个草台班子搭的太过轻率,就算是身为“导演”的陆孟白也不懂什么机位构图分镜之类的东西,作为一个纯粹的外行人,他只是知道镜头下的楚其姝是美的。
玉怜香是美的,楚其姝更是美的。
这一个固定长镜头,没有精心转场没有刻意排练,楚其姝从进屋到坐下所有的动作都是那么随心自然,就连原本一直没有入戏的阮瑶,在入了镜头被楚其姝盯住眼睛之后,她也就跟着融入了镜头,融入了戏,融入了楚其姝在一瞬间造出来的戏中世界里。
阮瑶是个穿着普通衬衫长裤梳着长马尾的清新女孩儿,而镜头下的楚其姝却是描眉画鬓红唇烈烈如火的旖艳名妓。
但是在镜头下,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怀疑这个女孩就是小说里那个为了玉怜香陷入无尽痴迷却又猛然惊醒的萧郎,她们那么自然的融在一张构图之中,究其原因竟然就仅仅是因为楚其姝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而已。
如果说寻常演员想要惊艳需要角度和导演拍摄技巧的宠爱,那么楚其姝就是那种反过来宠爱镜头的存在。
再愚蠢的导演,再僵硬的镜头,她都能让其绽放出最极致的美感。
——只要她在镜头之下就可以。
陆孟白缓缓吐出一口气。
勉强平复了剧烈的心跳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的掌心满满都是激动过头后的黏腻冷汗。
……他知道眼前的女子的确很美,但是楚其姝原来是这么令人遏制呼吸的美人么?
让人失了心,丢了魂,颤抖的不是躯体肉身的欲望,而是心魂震颤的怯懦且不敢言的卑微倾慕。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这种美的区别,并不是阮瑶的玉怜香和楚其姝的玉怜香对比的区别,而是等闲的美女俊男和脱俗的人间尤物的区别。
寻常的漂亮不过是浮于皮相和衣衫的精致,他们很漂亮,若是获得一个优秀的角色也能引人共情,但是那是基于自身回忆和过往的情怀加成:比如对童年过往的怀念,比如童年时曾经暗恋的那一段青涩感情,这种演员演绎的是所有人共同经历过的一段曾经。只要容貌气质符合要求就不需要太多的修饰和自身的实力,这个角色是一个类型,是一个代表,而非这个演员自身只属于他自身才能做到的诠释。
他们不能说是不美的,只不过他们实在是拥有太多可以替换的选择。
可楚其姝不同;她那种形而上的脱俗是刻进骨子里的,哪怕她饰演的玉怜香是一个倚楼卖笑情人无数的风尘女子也是如此,寻常人见了玉怜香的娇娆妩媚风情万种,到头来却也只能心生缱绻痴态拜做裙下之臣,俗世的欲望重重落在了她脚边的凡尘里,激不起半点的尘埃翻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