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讨厌1998年冬天(61)
他挑眉,从上衣口袋里拿出发-票,像出示令牌一样推到她面前,道:“我来讨债。”
楼上走下来一位老人家,脖子里挂着公交卡似乎要外出,听到这句话,颇有些微词:“小姑娘,外面钱不好乱借的,利滚利很吓人的,”又警告债主,“小伙子,现在打-黑,你不要在这里闹事情,我可以报警的。”
郑越钦拉开门,侧身给他让开路:“爷爷放心,我是银行的,正常催款。”
老人家听了更加严肃,止步对林琴南小声说:“小姑娘,那你有钱赶紧还掉吧,征信不好要被投到路口大屏幕上的,搞不好还要坐牢,面子往哪里放?是不是?”
林琴南笑笑,答:“马上还,爷爷路上小心。”
门内恢复安静,午后的楼道里菜香四溢,林琴南眉头一皱,胃发出反抗饥饿命运的轰鸣。
郑越钦歪头,似笑非笑地说:“在外面玩什么呢这么有趣,吃饭都顾不上?”
她深呼一口气,步伐沉重地走上楼梯。
郑越钦看她挡着手按下密码,无语地笑笑,插着口袋找茬:“你手机、门锁、银行卡都用一个密码,危不危险?”
林琴南拉开门,用脚脱了鞋,随口反问道:“你保险箱用八个八当密码就不危险了?”
见她回身又要关门,他眼疾手快地扳住门板,轻声说:“喝口水总可以吧?”他沉下目光,抿起嘴唇,门内的人也有些自悔失言。
她松开手,从鞋柜里拿出拖鞋放在地上,默认他进去。
趁着林琴南去厨房烧水,郑越钦打量了一遍屋内的布局陈设。屋顶悬着棕色吊扇,白墙上干干净净没有挂画,家具是成套的橡木,其间摆着几棵他不认识的绿植,客厅地上有一张巨大的藤制地毯。东西少,留白多,气味清凉,和他冷暗的家特别不一样。
“喝吧。”他闻声转头,林琴南把玻璃杯戳在桌面上,背靠着厨房长条的横窗,落了雨的头发黑亮亮的。
郑越钦拿起来,喉结上下滚动,一口气喝完,捏着空杯子走到她跟前,隔着她放进水池。
林琴南望了眼他湿润的嘴,又立刻侧头挪开视线,只听他低低哑哑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我晚上有个饭局,过会儿就走了。”
潮湿的风传堂而入,春雷滚过混沌的天空,闪电将天地置于明暗边际。
“客厅的窗没关,等一下。”她语气柔和下来,拂过他手臂,穿到房子另一边关窗。
再回头,米白色窗帘划过轮轨,在她身后并上,严严实实地挡住对面的楼房。
熟悉的味道迅速靠近,鼻尖掠过她脸颊,酥酥麻麻的。近在咫尺的距离,他轻声问了句:“和解吗?”
林琴南垂下眼,点点头,郑越钦便低头吻她。
熟悉的、陌生的一齐逃出樊笼,感官被磨砺至细微,雨淋半干的衣服紧贴着体温相近。
温热又粗糙的手在她发丝间摩挲,她脑里铮铮地敲着铃,晕眩中攀上他的后颈。下一刻,腰上被环抱着带起,急急匆匆地落到地毯上。
后腰的衬衫在褶皱中被拖出,她睁眼看见他白衬衣领口由耳根延伸向下的赤红,锁骨上若隐若现的潮湿,不知是汗是雨。
尘嚣渐远,一丝苍白的日光透过云层的幕幛,裹挟着密雨倾泻而下,屋内是明亮的灰褐色。
密织的藤磨得背上生疼,鼻尖隐隐嗅到地毯木质的清香,她拂过郑越钦波纹一样的腰腹和隆起的肩胛,心中潜流暗涌,像是被巨浪裹挟着涌向港口的船。
溪云挟雨至,疏忽迷春空。
罗音觉得自己就像个战地记者,在前线播报着老板的感情状况。放完年假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郑越钦都像个活阎罗,自己成日板着脸疯狂加班就罢了,连带她一人做两人的活,他又丝毫没有再招人的意向。
但仅仅过了一个周末,时间割裂开来,此刻轻松转笔、眉头舒展的郑越钦,显然已经不是前一个他了。
“郑律师,王阅杭的医疗纠纷案一审结果出来了,败诉。”她把判决书摆到郑越钦桌上。
郑越钦微微蹙眉,若有所思:“她本人怎么说?”
“我还没告诉她,想问问您的意见。”
他拿起判决书,翻了翻最后几页判决结果。
“上诉吧,如果她同意的话。”
“她好像跟林律师比较熟,要不要让林律师先告诉她?”
郑越钦眉毛微微上挑,语气仍平淡:“行,我会跟她说的。”然后示意罗音出去。
林琴南下班回到家,从冰箱里拿出做水煮鱼的材料,刚起油锅,就接到郑越钦的电话。
她打开免提,撒下香料,“喂?吃饭了吗?”
郑越钦犹豫了一下,问她:“你记得王阅杭吗?”
“记得啊,昨天晚上她还给我发微信了。哦对,今天是不是出判决?”
“嗯。”那边语气渐弱。
“没事吧,再上诉看看呢?”
“没用了。”
“这么没把握?我觉得还能试试啊。”
“不是,她刚才跳楼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溪云挟雨至,倏忽弥春空。”——《戴文进溪山春雨图》【明】陈凤
☆、49-背面
【49】
王阅杭讨厌炎热,她腋下常常流汗,伴随着刺鼻的气味。初三的一节体育课,一个戴白框眼镜的自然卷男生循着气味找过来,看见她浅灰色短袖上蔓延的濡湿,皱眉掩鼻,语气里带着憎恶:“好难闻。”那样的语气、神情、躲避的动作,在她麻麻木木的时间线上留下一道印辙,从那一天开始,成为她世界里一种冗长、怪诞、刺目、带着咸味的阴霾。
同时,她也很反感枯败和黑暗。残秋落叶的黄褐色、夜晚阴郁的居室总让她想起令人战栗的死亡,就像风干成蜡像的尸体,或是灵堂的一方遗像。所以她家里一直亮着灯,她隐隐畏葸夜阑人静时,周遭黑洞一样的空间会吸走她生命里为数不多的光。
在这样的前提下,她初中一毕业就被父母送到了国外一所热带的学校,那里有高大的棕榈树、蒸腾的灼热气味、惨白的艳阳、漫长的日照、过分缤纷的人造花,她在一个有三个小孩的寄宿家庭里,忍受着汗液、酷暑、失眠的折磨。
寄宿家庭的女主人观察了她一年,对她的评价是:“她没有朋友。”的确,她从很早以前开始就注意到人们不愿意待在她身边,她本以为这是正常的社交距离,后来才意识到是自己的气味难闻。为此她想过很多办法,比如吃香体丸、时刻喷涂止汗剂、大量使用香水,甚至干脆不社交。很多年之后她才找到的途径是,夏天闭守空调间,或是追着冬天走,她还需要避开暖气,所以她回国后没有回北方的家,而是去了冬季湿冷的南方。
2017年秋天,她入职新公司,办公桌斜对面有一个穿黑绿格子衫、戴黑框眼镜的方下巴男孩,他眼睛很大,微微下垂,若近距离对视,会被他眼里某种无辜又和善的因素激发保护欲。她影印文件的时候,机器卡住了纸张,后面有同事在等,窘迫中她还在暗自警告自己不要着急、不要出汗,接着那个男孩放下手里的装订活走过来解围,打开纸箱的时候碰到她的手指,像清风略过河边的树。
后来他们私下里恋爱,在办公桌边借着讨论技术问题的理由偷偷牵手,在茶水间观测着风吹草动小心翼翼地接吻。
随着交往的深入,她在这个男孩身上发现了无数的优点,并像照镜子一样看见自己身上越来越多的缺陷,逐渐无法矫饰对自己的厌恶。同事聚会上拍的集体照发在群里,她一边窥视群内的讨论,一边注意到自己死板又尴尬的表情,这和男友阳光灿烂的笑差得太远,几乎不像同一个世界的存在。
工作的重压、男友的关心落下来,她逐渐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中缺少了某种类似营养元素的东西,这体现在她独处时突然爆发的恸哭、对时间空间认知的混乱,还有自残的倾向上。写字楼的天台上有一片简陋的空中花园,铺了草皮和假花,时不时会有白领上去抽烟聊天。午后、庭院和高空的风给她带来短暂的喘息机会,她总是靠着墙根坐在角落,凭借着极低的存在感,她在那里听过很多上班族的烟中对话。
比如一家所谓财富公司的员工探讨他们工作的传-销本质,比如建筑事务所的制图师吐槽他们外国老板的资本家恶习,比如律师事务所的律师嘲讽素质低又不讲理的当事人……偶尔也有一些办公室秘密恋情的直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