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讨厌1998年冬天(57)
林琴南打量了一下陆率今天的装束,倒是比之前两次见面朴素了一点,穿着小标的黑色帽衫和牛仔裤,手上戴着木质手串,脖子上的大金链也换成了玉牌。
大直径圆桌摆在二楼的木格窗边,玻璃转盘边缘排列着摆盘精致的凉菜,红木餐边柜上的椭圆器皿醒着红酒。六、七个年龄相仿的年轻男性聚在沙发上,有人在抽烟,有人在聊天,有人在打游戏,巨大显示器上播着武侠片,戏里的角色正刀剑相交,但没人抬头去看。
见陆率出现,几人热闹地打起招呼,纷纷从沙发移步餐桌。其中一个扎小辫、穿经典格纹衬衫的瓜子脸男性先向林琴南搭话:“林琴南吧?我跟你念的一个小学,我叫陈禹,你好。”
林琴南微笑:“你好。”她看着那个高瘦的白脸,却毫无印象。
“没事,不记得就算了。”陆率拉开椅子,向林琴南作出有请的手势。
“哎对,没事,”陈禹笑笑,走到楼梯口对着楼下喊,“上热菜吧。”
其中一个金发圆脸男问林琴南道:“林小姐喝酒么?红的还是白的?还是啤酒?”
“我喝茶就可以了,谢谢。”
陈禹便推动转盘,把茶壶送到她面前。
“阿黄,林小姐是律师,你妹妹填志愿的事情可以问她。”陆率对金发圆脸说。
林琴南喝了口茶,继续保持微笑。
“哦,是的,我妹妹快高考了,她以前看了个片叫……对,《律政俏佳人》,就想当律师了。林律师觉得她报法学专业怎么样?”
“额其实,我本科读的是新闻,所以不太了解法律专业的情况,我的证是工作之后才考的。”
陆率插话道:“嗯,我听夏律师说,林律师转行当律师之前,还在法院呆了几年,是吧?”
席上几位配合地发出赞扬之声,搞得林琴南很不自在,仿佛自己的履历是在虚张声势。
“对……但是……”
“这在法院跟在律所有什么不一样?赚得多?”陈禹问道。
阿黄笑说:“你别问人小姑娘这么现实的问题行不行,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活在钱眼里呢?”
林琴南解围道:“啊没关系的,律师是赚得比书记员多一点,如果您妹妹不在意加班的话,还是很好的。”
“看来林律师还挺满意现在的薪资状况?”陆率向林琴南举杯,她礼貌性地用茶杯碰了碰,但只喝了一小口。
“还可以。”林琴南看着陆率抬头喝完了杯中的红酒,然后放下杯子,擦了擦嘴,望着她。
其他人都突然安静下来,电视里传来不高不低的厮杀音效。
“那么你欠我的二百余万,准备什么时候还呢?”
郑越钦答辩状写到一半,太阳穴突然跳了一下,手里敲击键盘的动作停下,他抬眼看了看时间,都快过了饭点。视线飘到外面,百叶窗外那个熟悉的位置上堆满了卷宗,隔壁罗音正在偷瞄他,眼里透出迫切想下班的幽怨情绪。
郑越钦端着杯子起身去茶水间,顺便放走了罗音,周五下班后的办公室除了他空无一人。以前倒是也有一个爱加班的,不过她的位置现在已经变成了卷宗堆积处。
他一想到此就不爽地咬了咬牙,狠狠地按下了开水键,滚水来势汹汹,跳出马克杯溅到他手背上,他淡定地打开水龙头,用凉水冲了一会儿,然后擦干,带着咖啡回到桌前。
举杯喝一口,烫麻了舌头,郑越钦深深叹了口气,翻开林琴南的朋友圈。
垂杨柳,古城墙,一条青河,窗口的小绿植。呵,日子倒是过得滋润,就是这好好的景色被她拍得俗不可耐,他暗想。
这时屏幕上突然跳出夏云锡的来电,不到一秒,郑越钦就滑动了光标。
“哟,郑律师很闲啊?秒接?”
郑越钦轻咳两声道:“说吧,什么事?”
“你跟小林彻底断了?”
听郑越钦不接话,夏云锡又说:“你要是还对她有心,就抓紧时间,免得她被人追走了。”
他突然清醒过来:“什么意思?她这么快就有新欢了?”
那边传来明快的笑声:“我们小林,一个长相姣好的优秀单身女性,怎么还没点恋爱自由了?”
“是什么人?”语气里有些不痛快。
“一客户,今天下班开718来接的她。”
夏云锡刚敷上面膜,好一会儿没听到回应,还戳了戳屏幕确认听话没有结束。
“怎么?想对策呢?”
“你知道他们去哪了么?”
夏云锡笑得面膜都飘移,其实她看到那个别墅区的定位就觉得有点不安,但又不便插手,此刻正好转发给藕断丝连的那另一节,两全其美。
林琴南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她觉得昏昏沉沉,周围的寂静黑暗进一步加深了恐惧。第一反应是确认身上的衣服,所幸完好。
摸遍口袋也没找到手机,她循着一缕光走到窗边,将窗帘拉开一些,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吃饭的那个院落,此刻她身处的房间在一楼,落地窗外就是天井。
费力回忆起最后一帧清醒的画面和当时的对话,她骤然后脊发凉。
“林律师,你看过《红楼梦》么?别惊讶,我知道我看起来胸无点墨,但好歹也上过高中。”陆率转着手里的珠子,笑嘻嘻地盯着她,“王熙凤的判词是什么来着?”
那个自称陈禹的人接嘴道:“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接得好。对,我就是想说这个。林律师,我承认我这人确实粗鄙,有时候得罪人都不自知。但我也不是傻子,你不会真的觉得我不懂去调监控吧?不过我真的不理解,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呢?我哪里令你不满意了?”
林琴南记得当时自己还在盘算是否应该把房子卖了还钱,或者分期偿付:“陆先生,既然您是为了这件事,那我可以承担部分责任。”
他笑得瘆人:“哼哼,林律师真爽快,不过有些损失,不是赔点钱就可以弥补的。”
“您详细说说。”
“如果我当时没闯那个祸,现在我应该已经继任了我爸的所有头衔地位,可惜呢,那个事情搞得我很没面子,所以他老人家又无限期推迟了我的接班,你觉得这事情麻烦不麻烦?”
“您直说。今天您又是说有人填志愿,又是说老同学的,连我在哪个小学当过升旗手都知道,应该下了不少功夫,不会只是想跟我讨个说法吧?”
“林律师果然聪明,不愧是专业人士,”说着转向黄毛,“阿黄,你说吧。”
“是这样,我听说你们律所最近在处理一个破产清算的案子,蛮巧的,那正好是我家的一个公司。我听说,大部分账务文件都被你们接管了,是吧?”
林琴南面无表情地听着,突然觉得那头黄毛特别像扫帚。
“问题不大,就是希望你把那些文件销毁了,你意下如何?”
林琴南以冷静的口吻答:“可以给我一点时间考虑一下吗?”
“当然可以。”
她站起身,眼前突然天旋地转,昏睡前只听见陆率带着笑意说:“就在这里考虑吧。”
林琴南深呼吸两下,控制住慌张狂跳的心脏,觉得不必逞一时之勇,可姑且答应再另想办法,然后轻手轻脚地打开了房间门,客厅空无一人,再看看那充满生活气息的摆设——什么独一桌,分明就是其中某个人的私人地界。
接着她闻到了一种陌生又古怪的味道,比烟草要腥臭许多,像是烟熏的呕吐物一般,一个念头闪过她的脑海,这绝对是一种危险的气味。
她贴着墙往门的方向走了几步,远远传来对话声。
“这批质量不错,你在哪找的?”
“上次在酒吧新认识的一朋友,他玩了好多年,识货。”
“你试试这个。”
然后是一阵鼻腔里的声音。
林琴南登时想起在车上陆率干吸鼻涕的动作,心中警铃大作。如果他们知道她获悉了这件事,她所面临的处境将会比眼下严重千百倍。
她看了一眼大门,明白自己只剩两个选择:一鼓作气跑出去,但可能面临门打不开或者半路被追上的风险;或回去继续装睡,等他们来找她谈判,然后假装这两分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佯装答应帮他们做坏事,风险在于不知道他们是否会相信她的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