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讨厌1998年冬天(22)
羞于叫醒章山月并提出这样的请求,她自己走下床,拎着药水袋子往公用厕所去。
身上穿的还是昨天的衣服,皱皱巴巴的,好像还有点汗臭味。
解决完出来,仍觉得头重脚轻,拖着身体往回走。
一抬头就看见在病房门口张望的章山月。
捕捉到林琴南的身影,章山月急匆匆地跑过来。
“你怎么了?”他从林琴南手里接过药水,微微抬手就举过了林琴南头顶。
“我……去了下洗手间。”林琴南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一瞬的尴尬,章山月很快整理表情。
“你穿太少了,我们先回去。”他突然揽住她的肩膀。
手心的温度隔着衣袖传递到她冰冷的上臂。
“不好意思啊,麻烦你了。”
章山月配合着林琴南的步伐,小步地往病房走。
“没事的,你要谢谢你室友及时发现不对劲。”
“欧义茉吗?是她找你的?”
“对,我昨天在你们宿管那里留了电话。”
“哦……那也谢谢你,昨天……那么忙还来帮我。”
“不客气,应该的。”
“你没有告诉我姑姑吧?”
“昨天太晚了,等一下再打电话过去。”
“千万别让她知道!她会担心。”林琴南停步,扭身很坚定地说。
章山月有些憔悴的脸露出笑意。
“小孩子还挺懂事……你要是真不想让林阿姨担心,就不要生病。”
林琴南不觉红了脸。
“对了,昨天……她就是这样,有时候不太顾及别人,你别放在心上。”
林琴南心里揪了一下,装作不在意。
“没事啊,她也是好意。”
章山月看着林琴南努力挤出的微笑,也应着笑了笑,但他其实很了解陈怀沙,也知道昨天酒会上陈怀沙是有意为之。
那个娇贵的女孩子,全身透着一种空洞的美,在察觉到任何可能对她产生不利影响的事物时,会本能地进行打击,手段有时会很刻薄。
他记得从前编辑部有个戴眼镜的新生,因为没有按照陈怀沙的要求改稿子,直接被除了名,从此都进不了其他学生组织。
他也见过和陈怀沙时常一起进出的女生不知为何突然被逐出了她的交际圈,或是追求她很久的男生被她当众羞辱。
从陈怀沙开始追求他起,章山月就觉得她像羽绒服里钻出来的绒毛,平时会飞扬在周围,一旦接触又会紧粘不放,摆脱不开。
陈怀沙对他的态度自然有所不同,言语谨慎,行动殷勤,章山月不知道自己哪一点吸引了她的注意,也不知道如何整理对她的情绪。
跟她在一起之前,章山月并没有交往过别人,陈怀沙高调又周到的追求方式,让不惯于拒绝的他无所适从,最终接受。
因为她的确是美丽的,尽管没什么内涵;她也的确给他带来了很多机会,尽管自己接受这些好处的行为有些卑鄙。
但他的确能接住这些机会并充分加以利用,他的学业成绩和工作能力杜绝了流言,没有人将他的优秀归功于女朋友的提供的敲门砖。
当陈怀沙的手段施用于林琴南时,章山月除了询问她的心情之外,竟毫无办法。
陈怀沙恰到好处地使她亮堂堂地站在众人视野之下,而她的穿着打扮完全与周遭格格不入,年轻女孩对于这样的窘境毫无招架之力,章山月却没有一个适当的办法来结束这种局面。
“对不起,是我的错。”
林琴南觉得章山月此刻的眼神有点复杂,突然收起了笑容,很认真地说话。
“真的没关系的。”林琴南展开笑颜,“你饿不饿?我请你吃饭表示下感谢?”
“好,”章山月看了看点滴瓶,叫来护士拔针,又把自己的西装外套披在林琴南身上,“别着凉了。”
香皂气味瞬间涌入林琴南的鼻腔,心跳也乱了拍。
章山月不知道自己这些举动在林琴南心里掀起了怎样的波澜,但林琴南深刻地感受到了心动,从这天起挣扎在爱而不得的困境中。
无论如何,他是有女朋友的,这很关键,她不能逾越。
她的确守住了这份心思,因为很快她的人生就急转直下,一切如热带八月的暴雨骤然而至,悲恸席卷其身,不容其他思虑。
姑姑在一个清晨悄然离世。
那之前的一通电话里,林宁生和林琴南聊了聊家常,嘱咐她好好生活,末了如往常般说了声:“囡囡,拜拜。”
从那天开始的很长一段时间,林琴南的记忆都很模糊,只觉得嘴里一直很苦。
茫然无思的呼吸,混杂着悲痛、幽怨、厌弃、绝望、彷徨,周围纷然而至的关心与同情,被动着办完的一系列手续,家里被遗留下的物件,让她觉得很苦。
一直到姑姑最后一次出现在她梦境里,她才醒过来。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发买票坐船的,她目的明确地跑到了杨湖家门口,就像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唐突又贪婪地住了下来。
有时候两个女人在一起,反而会更加脆弱。
她们在大厅里相拥而泣,耳边嗡嗡的,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对方的哭声。
那天中午杨湖给林琴南做了一大桌菜,又担心她久未放开的胃口会被吃伤了,特意还做了一碗清粥。
“小南,我知道,你过得不好。”杨湖从餐桌对面抚上林琴南冰凉的手,“宁生不在了,以后这里就是你家,我们就是一家人,好吗?”
林琴南强撑着眼眶里的泪,挤出一个笑,久违地认认真真吃了一顿饭。
就此住下。
她睡在章山月的房间里,在他原有的简单布置之上,添上了自己的东西。
而那边章山月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不是说他生活不够富足,事业不够腾达。
与之相反,他凭着自己出众的工作能力和陈家提供的案源很快开始独立办案子。
陈怀沙的父亲是个有权势的商人,只有一个女儿,十分器重章山月,带着他出入了许多上流社交场合,几乎是手把手教着,使其对于各种疏通关节的事情轻车熟路,家族企业的法律事务也一件件交到他手上。
章山月在觥筹交错的生活和繁忙的工作事务中疲惫又兴奋,他知道自己正在变得世故,这种圆滑的处事方法对他来说就是深渊,当他在悬崖边迈步时,半个脚已经踏入了那个世界。
他也明白自己一旦抽身,可能会一无所有。
这是一种由利益封闭的困境,他年纪轻轻就在同级律师当中脱颖而出,职业生涯发展迅速,却也因此受制。
和陈家过分亲密的牵扯,使章山月和陈怀沙的关系不容裂痕。
章山月夜里躺下来,那些热闹场面就像过电影一样在他脑海里闪现,半夜没缘由地惊醒,就看见在他家里过夜的陈怀沙躺在边上,卸了妆,褪去了在外面有些嚣张跋扈的做派,不乏温柔。
这时他会起身去浴室里用凉水洗脸,对着镜子发会儿呆,等脸上的水干了,又躺回去,清醒到早上。
这种放空的时刻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恍惚地想到那个不加雕琢的女孩子。
章山月印象里的林琴南,如果用一种动物来形容,大概是老虎。
那种刚出生不久,带点稚嫩,又对周遭保持警觉的老虎幼崽。
比如和他对话时她害羞又逞强的应答,又比如从细节透露出刻意打扮的痕迹与实际并不出彩的效果之间的反差,以及热情主动又利落帮忙干活时的开朗。
他知道林琴南不久前遭遇了丧亲之痛,他因为工作日程脱不开身,甚至没有赶上葬礼,只能给杨湖打了几万块钱帮忙处理程序上的事情。
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之后的一个法定休假日,他独自回了趟家。
先去了林宁生的房子,没见到林琴南,只看见门口墙上的红漆。
关于林宁生的突然过世,杨湖在电话里只含糊说了些她日子过得艰难之类的话,章山月在工作中见过这样的情况,一看那红漆便了然。
只是不知道林宁生为什么要借高利贷。
想到林琴南在这样的休假里,除了这个伤心的空间并无处可去,便觉寒凉。
令人惊喜的是,他上山回家途中,看见了坐在亭子里边踱步边看书的林琴南。
拎着包下了出租车,他径直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