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餐盒从包装袋里拿出来,打开盖子,放到餐桌上,高亦楫拆开一次性餐具,忽然门铃响了,快递小哥在门外大喊“送餐”,高亦楫有些惊讶地看着我,我摇摇头,尽量露出一个平常的笑容,“咱俩想到一起去了,我订的和你买的一样。”
他帮我把外卖取回来,看着我,“那么……我还是他?”
高亦楫不可能无缘无故用这么模糊的指代词,我知道他是意有所指,我低着头帮他把红酒倒好,然后抬头,“都要。”
他一愣,我指了指纸袋,“我还点了一份青木瓜沙拉。”
向别人剖析自己的内心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耗费心神。不断反复重温当时的情绪,无论那些情绪是好是坏,都容易让人崩溃。我想起跟谢太太说过的话,“把自己从情境中抽离,用第三人称的视角来描述”。我是这么提醒别人,我也是这么提醒自己。
我们聊了很久很久,久到炸虾的酥脆的外壳已经被湿润的空气软化,久到对面的居民楼里一盏盏亮起了灯光。我的工作注定我经常参加长时间的聊天,我一直以为自己习惯了当一个倾听者,我也无数次地想过,如果我和我的客户换了位置,也许我倾诉起来会逻辑分明、条理清晰,但事实证明我没有。
我说的话散乱且没有重点,想到什么就说了什么,有时候说完才意识到,我忘了提之前的事情,有些人和事还没介绍清楚。
我不是一个好的倾诉者,可他确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他会在我陷入细枝末节的纠缠中把我带回重点,也会在我沉默的时候耐心温柔地等待……
如果我在倾听别人时的状态和他一样,那我大概能理解为什么我的客户们愿意花钱来找我倾诉了,可能对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来说,真正关注的不是我给出的解决方案,而是能找一个会倾听的人发泄自己的苦恼。
我还在和高亦楫说着我的故事,可我忽然发现自己脑海中已经不再是六年间刻苦铭心的记忆,而是真正开始用旁观者的视角审视自己,甚至越过了那些片段,我竟然在评估判断自己的工作能力?
我突然停住,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之中的注定,我放在餐桌上的手机忽然震动,进来了一封邮件。
我点开,这是一封回复我的邮件,很长,如果我们面对面聊天,我几乎都能想象出她会用怎样的表情和语调循循善诱,让我走出自己的心结。也许她会像在小教堂里那样,给我一个温暖充满力量的拥抱,然后端给我一杯被他称为“祖传秘方”的无酒精饮料;也许会拉着我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秋千是为小时候的他搭的,在带我去他家前,他把秋千做了改造和加固,这样我俩可以一起坐在上面……
她的回复很用心,我几度放下了手机,缓一缓才有勇气接着读下去――
“好好,我亲爱的女儿,请允许我们这么称呼你,希望你的母亲不会介意,我们这么自私地把她的优秀的女儿’据为己有‘。N一直跟我们说,是他足够幸运,才会遇见你,他说原本乏味的生活像是被你填上了色彩。
大概在他刚学会说话没多久,那年圣诞,我们在院子里挂彩灯,他忽然说’人像就像是在不断收集小彩灯‘……我们当时所有人都被他这句话震惊,那是一个非常好笑的时刻,这句话仔细想想还是很有哲理,但却从一个小宝宝嘴里说出来,让人不知道是该严肃对待,还是置之一笑。这句话成了我们家的’至理名言‘,每年圣诞大家都会用这句话来打趣,他总是笑着说’看来我天生就是一个哲人‘,我们就这样互相开着玩笑,直到有一年的圣诞,他姐姐照例用这句话作为拆礼物环节的开场白,他也照常站起来发表感言,我们都以为他的台词也如往常一样,但没想到他站起来但却迟迟没说话。他停顿的时间太长,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他身上,他很害羞,慌张躲避我们的目光,迅速地说了句,’我想我找到了按下开关的人‘。
一开始谁都没听懂他的意思,但是你知道,他一害羞就会用右手食指摩挲拇指,还是他姐姐最先反应过来,从圣诞树上找到了一张他’合成‘的照片,那是我们第一次看见你。你站在海边,他把自己的照片剪下来贴在你旁边,假装是你们的合影……
我们认识你,可能比你认识我们早了几天,那个圣诞之后,他就邀请你来我们家,在你来之前他非常紧张,出门去接你前对着镜子整理了不下五次衣服,我们都开玩笑要把他录下来,他竟然没反对,他说等你们结婚,就可以把这些视频给你看……
我相信不仅仅是你的父母,所有认识你的人都为你而感到骄傲,你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女孩,你善良、单纯、努力、乐观,你愿意倾听理解并且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N说他见过你在医院里和那些可怜的、备受折磨的人交谈,他说那时的你光芒四射,让人移不开眼。
你帮助了那么多素不相识的人,我亲爱的孩子,你值得更好的生活。失去的人永远生活在我们的记忆里,这并不代表我们不能拥抱新的生活。困在自己的回忆里,就像是把自己关在暗无天日的小屋,再美的空气也终将会变得污浊,再温暖的灯光也终将会变得晦暗,你需要的是拉开窗帘,打开窗户,新的阳光,新的空气一直都在等你,而家,不会因为这些而改变。
N离开后,我曾经把自己关在他的房间,仿佛坐在那里,就能等到他推门进来的那一刻,后来我在他的电脑里找到了一段视频,我想把它发给你,在你看它之前,我想告诉你的是我的哥哥因为911而离开,每年的这一天是我们家非常灰暗的日子,这段视频是N在那一天录下的,他说了一些关于人和生命的思考,像个’天生的哲人‘那样。
好好,我们都希望你能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让N成为我们之间的美好的记忆,不要让他成为束缚你生活的牢笼……”
我回到房间打开电脑,重新登录邮箱,我把附件上的视频文件下载到桌面上,在按下播放键前收回了手,我看向房间门口,高亦楫站在那里,没有跟我进来。
“他不会介意。”我勉力把这几个字说出口,每一个字都像是耗尽了我的心血,我实在是无力解释太多。
高亦楫知道我想要表达的是什么,他安静地走进来,坐在我身后,两只手搭在我的肩上,是无声的安抚。
我按下播放键,在看见N那张熟悉的脸时我还是忍不住痛哭失声,我趴在桌上,眼泪不断从眼眶里涌出来。所有人都在老去,只有N永远留在原地。
电脑里传来N的声音,被我的哭声掩盖,只有偶尔一两句传进我的耳朵――
“我们中的大多数都刻意逃避思考和讨论死亡,却同时在承受着死亡带给我们的伤痛……对于富人,遗嘱更多的是关于一串串数字的重新分配,但对于我们普通人,遗嘱是关于感情的重新分配……如果有一天我忽然离开,我希望所有爱我的人能继续爱我,但也别忘了去爱别人,别忘了去接受别人的爱……”
第34章 第 34 章
就像有人天生皮肤好到如同剥了壳的鸡蛋一般,我也有一个“天赋”,那就是无论我哭成什么样,第二天眼睛也不会肿。
没人知道我为什么是这种奇怪的体质,有一次我和辛辛看了夜场电影哭得稀里哗啦,第二天办公室一见面,辛辛把我抓到茶水间,逼问我用了什么护肤品,为什么我的眼睛完全没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天生适合悲哀?
昨天哭到头痛欲裂,今天我我还是一如往常地上班,前台帅哥轮休,我打开电鹅时候,前台美女正在笑眯眯地补口红,看见我打了声招呼,“钟总早啊。”
“早!”等机器识别后,我收回工卡,“没人约今天?”
我今天一整天的时间都是空的,之前有客户约在早晨,后来客户临时有事取消了。
前台美女放下镜子,帮我重新确认了一遍,“没有,不过您要去参加心理医生进社区活动。”
她不说我差点忘了,我和吉利哥每年要参加大概百分之二十工作量的志愿活动,前台美女说的“XX社区”是我经常合作的单位,今天要去社区做免费咨询。
“谢了,今天的口红颜色很漂亮。”